眾臣盡皆點頭。惠王的眉頭漸皺起來。


    “還有。”龐涓進一步推斷,“據微臣所知,在縱親特使赴郢之前,昭陽緊鑼密鼓,調兵遣將,征大軍二十餘萬,圖謀伐我,欲報陘山之仇,微臣也是劍拔弓張,備戰恭候。後因昭陽喪母,此事暫且擱置。因而,微臣以為,楚人突然改變初衷,不計前嫌,動機不純。”


    惠王轉向一直半閉著眼的惠施:“龐愛卿認為楚人有詐,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睜開兩眼,抱拳道:“迴奏陛下,微臣以為,龐將軍所言甚是,我該當有所提防!”


    “嗯,”惠王連連點頭,吩咐朱威,“朱愛卿,待楚人來時,你可照會他們,隻許帶兵一萬赴會,以防萬一!”


    朱威應道:“微臣領旨!”


    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出龐涓意料。此後沒幾日,齊使來聘,說齊威王赴會,出三軍五萬以壯合縱聲威;緊接著,韓、趙兩國使臣相繼來聘,說韓侯、趙侯俱來赴會,各出大軍三萬;許是路遠,燕使來得最晚,但聘辭最是感人,稱燕公不顧老邁,親率車騎三萬,偕夫人一道赴會。


    五國君主齊來,且俱帶人馬,龐涓有點看不明白,在大帳裏關門謝客,苦思三日,於第四日趕至宮中,覲見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來,是兒臣錯了。”


    “嗬嗬嗬,”惠王笑道,“不是錯了,你這叫謹慎。列國縱親,數十萬大軍齊集咱家門口,賢婿有所小心,當是常理,何錯之有?”


    “謝父王寬言!”


    “賢婿啊,”惠王斂起笑,“寡人反複想過了,此番蘇子倡導縱親,列國群起響應,共誅暴秦,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錯過良機。寡人正欲召你商議此事,你就來了,看來,我們父子心有靈犀啊!”


    “父王——”


    “賢婿呀,”惠王語氣真誠,不無感歎,“寡人這一生,什麽都經曆過,可謂是幾起幾落,驚心動魄了!在寡人所曆中,最傷心之事,莫過於河西之失;最暢快之事,莫過於黃池之捷。河西之失,錯在寡人一人;黃池之捷,勝在賢婿一人。”


    “父王——”龐涓的聲音哽咽了。


    “賢婿呀,寡人這一生,有諸多追悔,也有諸多幸運。最追悔之事,莫過於錯失公孫鞅,最幸運之事,莫過於得到賢婿。”


    “父王——”龐涓已是泣不成聲。


    “唉,不說過去了,”惠王長歎一聲,“眼下機會來矣,寡人能否一雪舊恥,重新奪迴河西,就看賢婿了!”


    “父王放心,兒臣一定竭盡全力,活擒秦公,奪迴河西,為死難的八萬將士複仇!”


    “好!”惠王以拳擊案,“賢婿有此壯誌,為父甚慰!”略頓一下,“不過,賢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塹,更有函穀險關,已成四塞,易守難攻啊!”


    “迴稟父王,”龐涓侃侃說道,“兒臣聽說,昔日吳子曾與先君武侯泛舟遊於西河,遊至河中,先君由衷讚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國之寶也!’吳子應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矣!’先君喟然歎道,‘善矣哉,吳子之言!’”


    惠王動容,起身握住龐涓的手:“善矣哉,龐子之言!”


    龐涓鼻子一酸,聲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隻要六國合一,真正出力,莫說秦有四塞之固,縱使它固若鐵石,微臣也能將之化為齏粉!”


    “賢婿有何良謀,可否告知為父?”


    “兒臣的謀劃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穀地,由武關出藍田,直搗鹹陽。商於穀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韓、魏、齊三國聯軍,兵出崤關,西攻函穀,奪迴函穀天險,由函穀道出陰晉,直搗鹹陽。秦人屢次揚言伐宜陽取鐵,韓人戰戰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齊人與秦雖然隔得遠,但對泗上諸邦垂涎已久。父王隻要許他在破秦之後主宰泗上諸邦,尤其是宋國,齊必竭力。北路由燕、趙兵出晉陽,沿汾水穀地西進,渡河水進攻河西。秦、趙有晉陽之隙,趙人也必竭力。燕人雖說與秦較遠,但作為合縱發起國,燕國不能不盡力。因而,北路亦當是勁旅。”


    “賢婿此謀甚好,隻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龐涓似已猜出惠王顧慮,侃侃說道,“三路攻勢均是兒臣疑兵之計,可為佯攻。而在實上,微臣計劃暗結精兵,待敵大軍盡去應對三路攻擊之時,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蘆筏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勢襲取陰晉,截斷函穀秦軍退路,而後沿河水北上,奪取臨晉關,重搭浮橋,迎接大軍渡河,全麵襲占河西。待我奪迴河西和函穀道,六國聯軍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勢直搗鹹陽,踏平關中。”


    “好!”惠王聽得血脈賁張,再次震幾。


    “陛下,”龐涓跪下,情緒激昂,“上麵這些,不過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滅秦之後,微臣可借分秦之機,挑起齊、楚爭執,或聯齊滅楚,或聯楚滅齊。隻要齊、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兩眼大睜,野心膨脹,血紅的眼珠子久久凝視龐涓,許久,握緊拳頭,重重震在幾案上,“咚”的一聲悶響過後,從胸腔裏迸出一個嘶啞的顫音:“好!”


    “父王,”龐涓壓低聲音,“軍事貴密,萬不可泄人。”


    惠王鄭重點頭,聲音更低更沉,幾乎聽不到:“好。”


    在終南山直通漢中郡南鄭的山穀裏,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和運石抬木的號子聲此起彼伏,秦國逾萬丁役正在沒日沒夜地趕修棧道。右庶長張儀、國尉司馬錯在負責此項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穀視察工地。


    望著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絕穀,張儀轉對司馬錯嘖嘖歎道:“好家夥,這山趕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馬錯目光驚愕,“猴望尖在哪兒?”


    張儀指著東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兒,雲海深處!”迴頭將山勢又看一遍,指著用繩索吊在遠處峭壁上打洞以架設棧道的丁役,轉對李磊,“李大夫,此棧道要修多長?”


    “迴右庶長的話,單是這道絕穀,全長三十二裏,需架設棧道一十八裏,餘可借地勢辟路。”


    “修至漢中呢?”


    “五百單八裏,需架棧道二百五十一裏。”


    “全是此等絕穀?”


    “是的。此處還算小穀,在太白頂,山勢遠比此處兇險。”


    “乖乖,”張儀咂咂舌頭,“張儀服了!”迴望一會兒修好的棧道,凝眉注目眺望遠方,有頃,“請問李大夫,此道何時可以修好?”


    “迴右庶長的話,按照預期,當於後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難?”


    “有。”李磊遲疑一下,直言道,“工程遠比預想的難,譬如說天氣,根本無法確定,時好時壞,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說是人,即使野豬也難出行。末將擔心,萬一出啥差錯,末將受罰事小,若是誤下國事,末將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撥五千人,財力加倍,如何?”


    “謝右庶長!”


    從棧道工地迴到大帳,張儀、司馬錯的屁股還沒坐穩,幾騎如飛而至,其中一人是宮中侍衛,說是秦公急召。張儀、司馬錯不及吃飯,即隨宮衛馳迴鹹陽。


    行至藍田,見前麵鑼鼓喧天,順眼望去,一隊車馬轔轔而來,打的旗號是“陳”“秦”“使”等,藍田縣丞偕父老官員站在路口,夾道迎接。張儀詢問館驛吏員,得知是出使秦國的客卿陳軫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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