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拱手,不無抱歉地說,“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歎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裏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曾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並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穀裏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不禁一震,緊盯舍人道:“敢問賈兄,究竟是何人?”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之才。今得張子,在下這要歸山複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迴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穀先生是同門師兄弟,同師於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當是在下師伯,我們是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怔有許久,方才拱手道:“雲夢山鬼穀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雲於片刻間消散。二人相視片刻,撫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鹹陽。


    數日之後,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迴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公孫衍應道。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


    “待齊入縱之後,他即去楚國。”


    惠文公大吃一驚:“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隻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輕輕點頭,愁眉皺起。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後改的。這是合縱軟肋,微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緊急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製強秦。”


    “什麽共製?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思忖有頃,小聲稟道,“據微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餘怒未消,依舊敲著幾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微臣前去拜訪蘇子,與他暢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樹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複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連說數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迴,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走進來:“臣在!”


    “速召樗裏疾、司馬錯、甘茂進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公孫衍略怔一下,小聲說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


    “張儀?”公孫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陣兒來秦國了。”惠文公應過一句,端坐下來,兩眼微閉,開始冥思。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隻好正正衣襟,緩緩閉上眼睛。


    不消半個時辰,樗裏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內臣吩咐諸人在偏廳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與他一道進來,方才進去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見。”


    惠文公的怒氣早已緩和,臉色也複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指著其他幾個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幾個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才,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在一起。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無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製秦國。”頓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大變故,除公孫衍外,諸臣皆是一震,麵麵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想請大家議個應策。”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麵死一般靜寂。


    惠文公將頭轉向嬴虔:“公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應策?”


    自下野之後,秦公很少向他諮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甚是局促,兩手互相搓揉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下頭去,陷入長思,有頃,抬眼望著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建議這一槍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司馬錯立即接道:“微臣讚同伐趙!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微臣願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迴師!”


    惠文公順著眼角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裏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樗裏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微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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