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公心裏一動,傾身問道:“哦,此是為何?”


    “趙之晉陽位於平原之上,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牆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盡是高山險川,韓人是以防備鬆懈,我有機可乘,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微臣讚同左更所言。”公孫衍接上一句,“從大梁迴來,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於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隻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不攻自破。”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惠文公點頭讚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盡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占據崤關,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微臣訪過函崤穀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穀關東十數裏,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穀地。此番迴來,微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誇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穀地,進攻宜陽。”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當年微臣借道宜陽入洛陽迎親,走的就是誇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特別設有關卡。當年借道入洛,韓人是準允的。若是由此進軍,隻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這點?”


    “考慮過。”公孫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上眼去,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裏,張儀赴秦並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一般傳遍鹹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裏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說道:“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有。”張儀應道,“若問征伐,微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麵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道:“妙策沒有。”


    “那……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於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於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後,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之外。出宮門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迴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突然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嗬嗬笑道:“愛卿喬遷數日,寡人早該上門為愛卿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陣兒稍稍得閑,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臣,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著來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肉、鹹魚等食物,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然也知這個習俗,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微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


    惠文公嗬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轉對內臣,“快,獻胙肉。”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裏麵盛滿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仆從抬下,然後與香女、宮中禦廚一道趕往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肴。不消一刻,禦廚將早已備好的菜肴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著肚子笑道:“寡人既來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


    內臣揮退仆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致,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麽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


    張儀亦放下大碗:“君上暈亦不暈,微臣不暈亦暈。”


    惠文公脫口讚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讚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裏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


    張儀順口說道:“君上聖斷,微臣的確喝到佳處了。”


    “哦,”惠文公嗬嗬笑道,“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


    張儀點頭道:“迴稟君上,微臣慮好了。”


    “好好好,寡人這也剛好喝至佳處,正可一聽。”


    “微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言訖,兩眼完全閉上。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甚是艱澀,寡人愚癡,一時想不明白,望愛卿詳解。”


    張儀睜開眼睛:“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後麵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著。強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誌所在。後麵三句,從理上講,寡人也還明白,隻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


    “君上過謙了。”張儀微微拱手,侃侃說道,“微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麵稱尊。自孟津之會後,局勢大變,天下進入並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已經稱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就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王氣。”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發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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