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稟陛下,”景舍緩緩說道,“自勾踐以來,楚、越之間雖說互有侵擾,卻無大爭。越王無疆繼位之後,更是以齊人為敵,以爭鋒中原為國策,與我井河兩不相犯。此番越人竟於一夜之間掉轉矛頭,轉而攻我,實令老臣費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為,我可避其銳芒,遣使至越,尋出其中蹊蹺,與越人和談,或可化幹戈為玉帛,以四兩撥千斤。”


    “老愛卿之意是與越人和談!那……魏人呢?”


    “亦可和談。”


    楚威王的臉色漸漸陰沉,末了嘿出一聲:“我大楚世代征戰,擴土數千裏,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後失陘山,喪師辱國,四麵受敵,老愛卿卻是東也和談,西也和談,南也和談,北也和談,叫寡人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迴稟陛下,”景舍卻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說過西也和談。”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趨前:“老愛卿是說,西圖巴、蜀?”


    “陛下聖明。”景舍點頭,“巴、蜀縱橫兩千裏,多奇珍異寶,盛產粟米,更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內爭,分兵奪之,既除西顧之憂,又得沃野千裏,豈不是好?”


    楚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起身道:“老愛卿所言甚是,隻是,此事關係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奪。愛卿年歲大了,走這幾十裏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緩緩跪下,叩道:“陛下萬安,老臣告退。”顫巍巍拄杖退出。


    兩位宦人看到,趕忙上前攙扶。景舍甩開二人,徑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階共有二百四十級,每八十級為一休,設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級,竟是累了,坐在台階上大口喘氣。喘有一陣,起身欲走,遠遠看到太子槐領著張儀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見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見過殿下。”


    太子槐還一揖:“愛卿免禮!”


    景舍斜睨張儀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迴禮,拄杖徑下台階,拐杖落在石階上,發出“得得”聲響。


    張儀站在台階上,久久地望著景舍的背影,見他又下四十級,坐在二休台上喘氣,這才迴過頭來,對太子槐道:“敢問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迴目光,點頭道:“正是景愛卿。”


    張儀讚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錯,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張子搞錯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壽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愛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張儀亦笑一聲,“是張儀看走眼了!方才怎麽看它,都覺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張儀的話外之音,輕歎一聲:“唉,景愛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確老了!張子,台上請!”


    二人大步上台,徑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報,內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轉對張子道:“張子在此稍候,待本宮奏過父王,即請張子。”


    張儀拱手道:“有勞殿下了!”


    太子槐跟著內宰步入殿中。張儀在殿外候有一刻,內宰複出,在門口大聲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張儀覲見!”


    張儀整整衣襟,跟在內宰身後,大步趨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於左首下方。威王麵前的幾案上擺著一個棋枰,枰上放著黑白兩盒棋子,對麵空置一個席位,顯然是留給張儀的。


    張儀急步趨前,距威王五步跪下,連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張儀叩見陛下!”


    楚威王將他細細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頗愛縱橫之道。聽太子講,張子棋藝高超,天下莫敵,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設下棋局,還望張子不吝賜教!”


    張儀再拜道:“是殿下錯愛。陛下褒獎,儀愧不敢當!”


    楚威王又笑一聲:“張子莫要自謙。”手指對麵空席,“張子平身,看座!”


    張儀謝過,起身坐於威王對麵。


    楚威王拿過白子,將裝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給張儀:“張子是客,請執先!”


    張儀謝過,接過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隻將兩眼緊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時,見張儀遲遲不落子,抬頭望向張儀:“張子為何不落子?”


    “迴稟陛下,”張儀應道,“儀在觀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過是個空枰,何來棋局?”


    “陛下請看,”張儀手指空枰,“此處雖為空枰,卻是縱橫糾結,縱有縱道,橫有橫道,棋局無處不在。”


    威王凝視棋枰,有頃,緩緩放下手中白子,抬頭望向張儀:“寡人愚癡,請張子詳解。”


    “儀敢問陛下,既要對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驚道,“棋也有道?”


    “萬物皆有道,”張儀侃侃說道,“棋法天象地,傳為上古聖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圓棋圓,地方局方。萬物從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數。三百六十分而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應一季三月之日數;子分黑白,以別陰陽。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迄今,弈無同局,與《易》相合,喻天道變化。”


    張儀將鬼穀子的臨別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販賣,楚威王聽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傳聞弈秋善弈,天下無敵,聽張子此論,堪比弈秋了!張子不遠千裏而來,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張儀抱拳還禮道:“儀謝陛下褒獎!”拿出一子,抬眼望著威王,“敢問陛下,是弈大,還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時,問道:“弈小何講?”


    張儀將子鎮於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築連城作無憂之角,修長城成金剛之邊,陶陶乎樂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點頭問道:“那……何為弈大?”


    張儀收起布於角落之子,“啪”的一聲將其鎮於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據天元,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撫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轉睛地凝視張儀,似要看穿這個年輕士子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什麽。


    張儀亦凝視注目,與他對視。


    有頃,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後仰,語調放緩:“張子大才,寡人敬服。張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藝平庸,隻能弈小,不可弈大,隻能令張子失望了!”


    眼見楚威王擺出拒絕架勢,張儀急了,拱手陳辭:“能守一而撫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儀遍觀天下,能據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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