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存湛一進屋就躺椅子上。椅子背挺直,他躺得懶散,兩條腿坤直搭在地麵,那姿勢看著就讓人腰痛。


    他抬著眼睫,眼睛裏倒映出陳鄰的背影——不像記憶碎片裏穿著病號服的陳鄰那樣瘦,雖然也纖細,卻並沒有瘦得過分,仍舊帶著幾分少女的豐腴。


    “沈春歲刻意接近你,應該是為了尋我的麻煩。”徐存湛慢悠悠開口,“他是太原沈家的獨生子——我師父就是從沈家出來的。”


    陳鄰:“啊……那他和你師父豈不是親戚?”徐存湛:“沈家三代單傳,若無意外,他和我師父應該是直接血緣關係的。我師父當初離家時妻子已經懷孕,但並不清楚生下來的孩子是男是女。”


    “所以他要麽是我師父的孫子,要麽是我師父的外孫。以沈家的財力,就算我師娘生下的是個女孩,也能做主招贅,孩子姓沈也很正常。”


    陳鄰愣了愣:“那沈春歲怎麽一點也不認識你呀?你師父可能是他的外公或者爺爺唉……”


    徐存湛:“哦,因為我師父當初出家,是拋妻棄子跑去出家的。”


    陳鄰:“……”


    徐存湛補充:“他妻子當時還懷著身孕。他突然有感於天地,悟道入道,直接離家上了暮白山,從此再也沒有迴過太原。所以我才說不清楚他妻子生下來的孩子是男是女。”


    “暮白山內門弟子不準婚嫁,他入內門便是自斷塵緣。”


    陳鄰:“他家裏人就沒有來暮白山找過他嗎?”


    徐存湛攤開手:“不知道,這都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聽我師兄說的。剛開始沈春歲說他姓沈,又從太原來,我就覺得有可能是那個沈家人。”


    “後麵看他反應,便確定了。他應當是知道我師父是誰,所以才格外注意我。”


    陳鄰沉默了一下,然後小口的歎氣。


    “徐道長也是內門弟子啊——”


    徐存湛點頭。


    陳鄰:“你也不打算婚嫁的嗎?”


    徐存湛眼眸一轉,目光投向陳鄰,陳鄰倏忽驚覺這個問題的過界,連忙轉移話題:“我就隨口一問……”


    徐存湛:“沒有那個打算,因為我活不到那時候。”


    陳鄰愣住,原本找好的話題也因此而卡住。不知道為什麽,之前沈春歲的話再度出現在陳鄰腦海中,她腦子一熱,問話脫口而出:“是因為潛潭尊者嗎?”


    話一說出口,陳鄰立時就後悔了。


    她情緒上頭的時候總會說許多讓自己後悔的話,所以在平時才努力克製自己,每句話出口之前都要求自己打個腹稿,不要說出任何傷害別人的話最好。


    話語是無形的,可它傷人也最痛。陳鄰深知這個道理,才希望自己說話要謹慎謹慎再謹慎。


    徐存湛眨了眨眼:“沈春歲和你說的?”


    陳鄰小幅度點頭,手背在身後,有些尷尬的攪著自己衣袖口。


    徐存湛一挺腰,翻身從椅子上起來,慢悠悠走到陳鄰麵前。兩人離得近了,徐存湛完全擋住了光,不管是屋子裏的燭火還是窗外的月光,都無法透過他寬闊肩背。


    可他人站在逆光的地方,卻一點也不昏暗。他雪白的長發,長而密的雪白眼睫下,赤金瞳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要我說是這樣呢?”


    陳鄰張了張嘴,暗色中舌釘那點光又很顯眼,襯得她嘴唇柔軟。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徐存湛的手,主動靠近徐存湛——徐存湛能感覺到陳鄰很緊張,手心有些濡濕,神色愧疚——


    她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你年紀輕輕的就死。”


    “要不然你別當問罪人了,你……你跟我迴家吧?雖然我老家那邊律法很嚴……但我很有錢的,我攢了很多零花錢,可以買個無人島養你……”


    說到後麵,陳鄰聲音越來越小。不是因為害羞,而隻是單純的羞愧。


    因為在沈春歲嘴裏,問罪人似乎是個非常重要的職責,問罪人去赴死就可以避免很多人死。


    可是陳鄰有私心,她舍不得徐存湛死。盡管徐存湛脾氣又壞又沒有公德心,但陳鄰還是挺喜歡徐存湛的。她心裏升起這個念頭,又覺得愧疚,感覺自己就像是那個在電車遊戲裏為了救自己朋友而把另外一條軌道上的人全部壓死的壞蛋。


    雖然愧疚,但陳鄰還是想讓徐存湛活著。


    說完那句話,她緊張得要命,心跳快要跳上喉嚨口,抬眼上目線望著徐存湛。徐存湛彎腰湊近她,雪白的頭發從他肩頭,順應重力往下垂落,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陳鄰。


    忽然——


    他的手從陳鄰掌心抽走。


    像是一陣風從陳鄰麵前吹過去,她眼前頓時空下來。月光又照到陳鄰麵前,燭光搖晃,她滿臉茫然。


    徐存湛呢?


    剛剛還站在她麵前,那麽大一個徐存湛呢?


    徐存湛在屋頂。


    他躺在硌人的瓦片上,抬頭就看見月亮,心跳得很快,還有點渾身發熱。雖然平時徐存湛的體溫就比平常人要更高,但他感覺自己現在好像比平時更熱,如果有雞蛋的話,隨便打個蛋在他臉上,說不定真的就能烤熟。


    徐存湛開始不停的眨眼睛。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想眨眼睛,總覺得這樣就能舒緩自己的心跳頻率。


    躺著也熱,坐起來也熱,徐存湛一翻身,單手捂住自己的臉,另外一隻手用力錘了下屋頂。


    隨著哢哢幾聲響,屋頂被徐存湛錘出一個破洞,瓦片稀裏嘩啦掉下去,砸到底下在睡覺的明園。明園一下子驚醒,翻身正要罵人,一抬頭就看見徐存湛從破洞裏探出腦袋,壓著唇角麵無表情的望著他。


    月光下,徐存湛的臉紅得像顆番茄。


    明園悚然一驚,頓時也顧不上自己半夜被砸醒的起床氣,喊了句:“你弊火靈根又發作了?”


    徐存湛眨了眨眼,腦袋縮迴去,隻留給明園一個空蕩蕩灌風的屋頂破洞。明園擔心他出事,也不追究自己屋頂被砸破的事情了,連忙跑上屋頂。


    修道之人爬屋頂簡單得就像吃飯喝水,明園剛爬上去就看見徐存湛盤腿坐在屋脊上風最大的地方吹風。


    他不隻是臉紅,連脖頸都是紅的。


    明園嚇了一跳:“哇,怎麽這麽紅?很嚴重嗎?雖然沒啥實質性的幫助,但我願意給你念個清心咒……”


    徐存湛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的臉很紅嗎?”


    明園點頭:“像煮熟的螃蟹。”


    徐存湛也摸到自己的臉很燙了。他深唿吸,但沒什麽用,心跳還是很快,快得他手腳有點發軟。!


    第85章


    南詔國都城入口。


    沈春歲獨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走在野外,臉上還帶著一些青紫的傷口。徐存湛動手倒也沒有專挑著他的臉打——徐存湛打人主要講究一個雨露均沾,身上和臉上都打。


    所以沈春歲不僅臉腫了,嘴角也被打破了,稍微做點表情,整張臉都痛。


    但此時此刻,沈春歲對自己身上的痛苦已經麻木了。比起肉/體上的痛苦,更打擊他的是他和徐存湛之間的差距。


    沈春歲一直都知道徐存湛很強。但他總將徐存湛很強這件事情歸結於徐存湛修行十分刻苦這個理由上;所以沈春歲預想的徐存湛的力量,盡管很強,但應該是有限的強。


    他或許打不過,單若全力反擊,無論如何也該是有來有迴打上幾招才對。


    直到昨天晚上,翻進他窗戶的徐存湛扔給沈春歲一把劍。也不知道徐存湛是從哪裏找來的劍,劍身雪亮,劍刃鋒銳,落地時發出一陣輕微的劍鳴聲。


    居然是把不錯的好劍。


    那時候坐在床邊麵色扭曲的沈春歲,還沒能立刻理解到徐存湛的意思,所以正警惕不解的望著徐存湛。他甚至短暫懷疑了一下那把劍是不是徐存湛從什麽地方偷出來,想要嫁禍給自己的。


    但徐存湛隻是弓著背蹲在窗台上,微微一抬下巴,笑意淺淺:“拿劍,與我比一場。”


    沈春歲警惕:“你什麽意思?”


    徐存湛:“字麵上的意思,我要把你打出去。”


    沈春歲一愣,反應過來,額角青筋跳了跳,氣笑:“你一個暮白山精心培養出來的問罪人,和我這個普通的凡間公子哥比劍,會不會也太欺負人了?”


    徐存湛點頭,眼眸彎起,長眼睫在白皮膚上投落一片扇子似的陰影,聲音輕快。


    “對啊,欺負的就是你,不行嗎?”


    “隻準你大晚上去嚇陳姑娘,就不準我大晚上的來嚇你?”


    “胡說八道!”沈春歲怒斥,“我哪裏有去嚇陳姑娘?你若是隻想欺負我,直說就是,拿陳姑娘做什麽擋箭牌!”


    徐存湛頗有些驚奇的看著沈春歲。


    他是個聰明的人,聰明過了頭,所以總能輕易看出其他人的真實想法。徐存湛發現沈春歲居然真的不覺得自己嚇到了陳鄰。


    這讓徐存湛很費解——因為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討人厭的了。


    陳姑娘那麽弱,像瓷器,鈴蘭花,冬末清晨化得隻剩下很薄一層的冰麵。因為很脆弱,所以才要小心對待,要謹慎揣摩她的承受能力,要注意不能讓那雙漂亮的杏仁眼裏露出驚慌神色。


    對待自己上心的弱者,理應如此費盡心思小心謹慎才對。


    這種徐存湛都明白的道理,沈春歲好像並不明白。


    在發覺了這點後,徐存湛忽然心情大好。他臉上笑容燦爛起來,抬手活動自己手腕,關節轉動發出哢哢聲。


    “你願意這麽想的話,那就這麽想吧。”徐存湛說完,也沒拔劍,甚至沒有用上靈力,就這樣衝向了沈春歲。


    沈春歲意識到他好似要來真的,慌忙起身撿起地上那把劍,拔劍的同時往裏麵注入靈氣,劍意尖銳傾瀉而出。他也憋著一口氣,明知自己應該打不過徐存湛,但也要打一下。


    他想徐存湛再強,總歸是自己也能觸碰到的界線。


    直到真的交上手——那少年不用劍也不念咒,一拳打散了沈春歲的劍意,隨後那拳頭又砸到沈春歲鼻梁骨,打得他仰麵倒飛出去。


    在這次正式交手之前,沈春歲對徐存湛所有的認知,僅限於那位傳說中的——暮白山的問罪人——暮白山老祖最後的關門弟子,天賦異稟,很年輕,和他年紀相仿。


    因為家裏的情況複雜,沈春歲總是對暮白山多關注幾分。他天賦很好,若是要去暮白山求道,入門並不困難;可偏偏沈春歲不去。


    他總覺得自己不能走那個男人的老路,自己在人間也應該變成很強的人。就算是那個男人的得意弟子,也未必就有那麽厲害。


    直到這次交手。


    沈春歲意識到徐存湛就是有這麽厲害。非要形容兩人實力差距的話,就相當於沈春歲原本是個進士,但他覺得自己隻考到了進士是因為自己讀書不夠努力,而不是自己考不到更高的名次。


    而徐存湛在沈春歲的臆想中,頂多也就是個狀元。雖然比他強,但隻要他努力了,又不是夠不到。


    等兩人一交手,沈春歲挨了頓毫無還手之力的毒打——他才意識到,徐存湛這哪裏是什麽狀元?


    這他媽的是個皇帝。


    誰家秀才和皇帝比啊?


    意識到這點後,沈春歲徹底心灰意冷了。他走在城外荒郊野嶺之中,感覺自己就像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


    他想徐存湛隻是個最小的弟子,就這麽強,那他師兄該有多厲害?那個男人又該有多厲害?


    沈春歲滿腦子都被失敗感填充,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頭頂,不知道何時飛來了一隻烏鴉。那隻烏鴉在空中盤旋,紅色眼珠倒映出沈春歲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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