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諾,曙光宮遠望門一側的日照丘腳下,光明大街北側,禦道西麵,城西北富人區外圍,窄巷內一座有庭院、花園和池塘的中等規模宅院裏,知了惱人的鳴叫聲中一場秘密集會正在進行。


    “賑濟、賑濟,城防軍的糧餉可都拖欠小半年了!王上連遠近親疏都分不清了嗎?”這是名曾在宮中做過帶劍侍從的小軍官,外間略有破損的袍子勉強算是半新,透過孔隙能看到他內裏所穿的劄甲不少地方都缺了甲葉,甲葉空缺處上了鏽的環鎖結構時隱時現。四十來歲的他麵部輪廓方正,典型的卡拉德人相貌特點,頜骨寬闊,眉毛濃密,這樣麵部線條使他看上去稍顯木訥,但能看出他在年輕時也有幾分小帥。由於家族常年為王室效命,上下分明的觀念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子裏,即便他對艾索娜的作為感到不滿,卻仍難以突破等級帶來的桎梏進而惡言相向。


    “王上?她算哪門子的王上?先王過世前真是昏了頭,居然想讓這樣一個不問世事的小丫頭繼承王位,若是看到眼下這幅景象,不知他是否會氣到從石棺裏跳出來。”另一個位階仿佛的白袍子察覺到同僚那仍對王室心存敬畏、報以期望的心態,立馬出言駁斥了迴去。由於男性繼承法的廣泛流傳,這名軍官內心裏對艾索娜的統治十分抵製,在他看來女孩就是給別人家養的,嫁人後又無法傳承族名,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


    這處宅院與前王家情報總管凱恩的私人宅邸同在一條坊巷,負責把守夕照、晨曦、金穗、逐風四座外城主門的數十名軍官眼下全都聚集在此,而召集者正是之前那位言辭略顯激烈的軍官,不願以壯年之身在城防軍中養老的他早早投入了盧瑞斯菲爾德男爵柯蒂斯門下。由於精選帶劍侍從的升遷、選拔被宮中的高階家臣把持,這些人卡在帶劍侍從的位階上難以再進一步,時日一長隻能選擇攀附其他顯貴,雖然城防軍內的職位油水頗豐,但前途被阻的憤恨始終隱藏在他們的內心中,隻是礙於高階家臣們煊赫的聲勢不得不強迫自己隱忍。


    “這跟長公主殿下有什麽關係?都是那些屍位素餐的精選帶劍侍從官員在搗鬼。”曾幾何時,這些侍衛幻想著得蒙王室垂青,然後建立不世之功業,就此走上人生巔峰,所有侍衛做夢都想成為艾索娜的入幕之賓,即便如今的她已嫁做人婦,不少人在私下也仍保持著原來的稱唿。


    “嗬嗬,家仆哪裏來的膽氣敢去對抗主子?還不是因為她將哈勞斯親王迷的神魂顛倒,進而把持了王國大政,偏偏她又不是治國那塊料,老吉姆那幫人這才暗中攪弄風雨,如今他們自己內訌了又掐斷我們的錢糧逼著我們站隊……”由於早就另尋靠山謀求出路,為柯蒂斯和盧倫斯匪幫探聽蘇諾風吹草動的他很快就在富人區有了一座大宅院,可最疼愛的兒子卻被宮中近臣家的子弟打傷成了跛子,無奈忍氣吞聲的他將這一切都記到了王室和高階家臣頭上,利用同僚們消息沒他靈通的優勢歪曲著事實。


    “真的是這樣嗎?”“可是……”這些中下層軍官好歹也在宮城裏混過,多少都有一些探聽宮中消息的門路,但得來的消息大多雞零狗碎,這讓眾人心中仍然存有疑慮,生怕一步踏錯牽連到家中老小。


    “別猶豫了,你們其實跟我一樣,早已在內心做出了決定,否則又怎麽會應邀前來呢?況且我們並不是要反叛,隻是討還欠發的餉錢而已,你們哪個背後不是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按照柯蒂斯男爵之前交代的方式,這名五十多歲的老軍官不遺餘力的煽動著同僚們的情緒,隨著在場眾人本就陷入動搖的態度進一步的瓦解,他也漸漸有了一點自己的想法。


    “我,禦前帶劍侍從、金穗門守官、高階百夫長尼奇,以及麾下信任於我的五十六名手足,將前往寬巷向王家馬廄長帕裏莫討要欠餉,可還有人敢與我同去?”尼奇很好的把握著煽動的尺度,隻稱是去向上級討要欠發的薪水,可一旦其他人加入進來,他大可以臨場發揮,到時這幫受裹挾的同僚為求自保也隻能硬著頭皮率眾跟從於他了。


    而高階百夫長這個軍銜則屬於卡拉德帝國留存下來的基層軍製,在一個一百五十人左右的連隊編製中,高階百夫長就相當於連隊長,臨戰時作為主官的決斷權要高於一般的低階百夫長。尼奇麾下的士兵人數雖然並不足百人,但卻已是一個符合人數標準的百人隊,在卡拉德帝國時,除了少數連隊由精銳老兵組成的大編製百人隊獨自構成外,大多數連隊都是由尼奇手下這樣的二到三個百人隊組成。一個大連隊則由三個連隊組成,人數在五百人左右,相當於一個營,在承擔作戰任務時還會配屬相應數量的輔兵,或者視作戰需要對步兵之外的兵種編製進行加強。


    柯蒂斯手下的舉動其實是來自教宗利昂八世的唆使,蘇諾各處小堂聚集的錢糧十分可觀,艾索娜借教宗賑濟諭令的名義想要收迴對這些倉場的實際控製權。作為交換條件,教宗則收迴了這些教堂中神職人員敘任權,但在交換完成後他絕不可能坐視這些錢糧被搬空,從中加以阻撓便成了必然,聖殿大教堂前期為了造勢所展開的賑濟可是把利昂八世的棺材本都搭上了大半,他可不想死後停屍十數年才下葬。所以表麵上是開倉賑濟平民,實際上卻是艾索娜、教宗和舊家臣三方爭權奪利,真正忍饑挨餓的平民事後恐怕再難拿到一粒糧食。艾索娜需要這些錢糧來擊潰商業行會對蘇諾市場的控製,順帶著徹底壓服所有舊家臣,此外還要用大把的財貨來拉攏貴族和官員的人心,而教宗除了想撈迴前期投入外也想再多摟一筆,以賄賂樞機團成員來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至於舊家臣一方,他們控製在手中的這些倉儲,則是他們最後所能倚恃的護身符了。


    隨著城防軍中下層軍官封鎖內外城門,並帶兵包圍高階白袍子私宅聚集的富人區,得到賑濟消息的城內民眾也順著禦街向城北匯聚,在城防軍士兵的刻意引導下場麵很快就失去了控製,沒能領到賑濟的人們憤怒的圍堵在富人區外,一部分人潮向日照丘上的宮城湧去。領兵出宮疏導的朱利安尚未有所動作,便在瘋狂的攻擊下被堵迴了甕城,人群中夾雜的城防軍士兵讓他意識到這並不是簡單的民變,而是有軍隊參與的叛亂。對白袍子本就缺乏信任的他即刻接管了內宮的防衛,將內宮的帶劍侍從驅趕去一線守備甕城,心存不滿加上宮門外亂潮的壓力,這些人很快便在城防軍軍官的逼迫下選擇倒戈以自保。


    “這些爛攤子管我們什麽事,就讓那對狗男女去收拾好了。”“就是,先王在世的時候,可從沒有過欠餉的事,一定是那些北方佬截留了稅金。”臨時被驅趕來守備甕城宮門的白袍子侍衛本就滿腹怨氣,更不想去跟圍城的亂民硬懟,加上對城防軍中任職同僚們的遭遇還有所同情,所以沒怎麽費力便在喊話下做出了選擇。他們一邊咒罵著艾索娜和朱利安給自身畏戰的行為尋找借口,一邊當著宮城外人群的麵將脫下的白袍從城頭丟落,然後迅速打開宮門加入了叛亂的隊伍。


    原本隻是城防軍軍官串聯起來的討餉行動,但在以糧商為主的同業會商人們的誤導下,希冀能得到施舍和平價糧的平民盲目跟風,以為能在教宗的賑濟諭令下熬過饑荒,結果希望破滅後的憤怒人群蜂擁向聖殿大教堂和曙光宮討要說法。利昂八世作為教宗早見慣了這種人山人海的場麵,不提多年前他繼任時的慶典,隻每年在重大的宗教節日主持儀式並應信眾要求出麵祈福,他就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可也正因為這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民眾聚集起來的力量是多麽可怕,尤其是一群餓紅了眼瀕臨道德底線的饑民。於是他一邊親自露麵安撫民眾情緒拖延時間,一邊暗中派人去調集援軍,而拋開自顧不暇的王室,周邊距離最近的武裝就是盧倫斯匪幫了。這些王室私生子後嗣深知王都蘇諾的富庶,但因王室的禁令以及對皇家騎士團的忌憚隻能流著口水幹瞪眼,如今有了援救聖殿大教堂的名義,這群匪徒頓時興奮的嗷嗷叫並快速趕赴都城。他們甚至沒有因為教會繞過盧瑞斯菲爾德男爵柯蒂斯直接下令而有所疑惑,在他們看來去蘇諾隻為發財,教宗和聖殿大教堂的安危關他們屁事,他們巴不得亂民衝破大教堂,好跟著渾水摸魚。


    “王後陛下,把守遠望門甕城的帶劍侍從反了,我的手下正據守祭禮大廳竭力抵抗,但形勢對我們不利,宮內的其他低階侍從隨時有可能向叛黨倒戈,請您以大局為重隨我前往騎士堡。”內宮二層正中的禦座廳,匆匆而來的朱利安簡單行禮後,向艾索娜提出暫時退避的建議。


    “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內宮宮室頗多,加之地形複雜,我已經命人去向哈勞斯求援了,實在不行還可以退往宮北控製逐風門的王家教堂。”艾索娜站在禦座廳南側的陽台上,在這裏她已能清楚聽到祭禮大廳通往內宮的宮門處傳來的廝殺聲,雖然心中緊張的不行,但憑借哈勞斯的軍事教學,她對局麵的判斷仍很樂觀,況且王國上下對她掌握中樞大權本就不滿,若是被叛軍輕易逼走更將威望掃地,想要再繼續操持權柄可就難了。


    “沒用的,這場叛亂肯定早有預謀,僅憑那些饑民是沒有這個膽子的,教會近段時間來的蠱惑加上嘩變的城防軍充當骨幹從中鼓噪才導致了如今的局麵,好在叛軍還沒有建立統一的指揮,隻是借人多勢眾衝擊王宮,等到洗劫富人區和政要區後取得補給並進一步武裝的叛軍後續趕來,根本不是我手裏這兩個百人隊能阻擋的。”由於近些年來庫林家在北地的實力一直在衰減,為了在態度上表現出足夠的強硬,朱利安作為約瑟夫的長子沒少經曆小規模戰事,加上軍事貴族家庭的世代傳承,通過已掌握的信息對戰局做出判斷對他來說並不難。


    “是了,他們需要的是籌碼,一旦我和卡洛斯淪為人質,哈勞斯便會陷入被動,我絕不能讓這些叛黨得逞。”由於高階家臣弄權導致的不信任,艾索娜與表兄朱利安一樣,同樣信不過曙光宮內的普通帶劍侍從,老吉姆等高階家臣本是她的父親伊斯特瑞奇國王留給她的親信,可事到如今她在失去高階家臣的助力後,在宮中竟然無人可用。


    1249年夏天出生的卡洛斯這一年已經四歲了,他是艾索娜與哈勞斯的長子,也是兩人唯一的合法子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他如果能夠平安活到成年,將是毫無疑問的下一代芮爾典國王。可如今,因為缺少父母陪伴,在保姆監護下擺弄兵棋棋子的他一臉懵懂的被抱上了準備離宮的馬車,手裏還捏著個十來公分高用軟木刻就的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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