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燁下意識想縮手——不為別的,溫寂的眼神太可怕了。


    和溫寂共處十年,雖然溫寂掛了一個魔尊的名頭,但在景燁麵前,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又帶點孩子氣的討好,從未有過這般陰鬱到骨子裏的模樣。他的目光在景燁和雲熾相疊的手上來迴剖刮,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子,能把血肉都生生刮下來一層。


    然而甫一動,景燁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身處溫寂的夢境之中,扮演的是溫寂眼中那個無心無情的景燁,不過是包紮個傷口而已,修無情道的景燁根本不會在意別人的目光。


    因此他就在溫寂吃人般的注視下,麵無表情地把傷口繼續包完了。


    雲熾壓根沒把溫寂放在眼裏——這可是他的分魂!景燁包好他的手以後,他還左右看了看,誇了一句:“手法不錯。”


    景燁:“……”


    雲熾可真敢說啊……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溫寂。話音未落,屋裏乍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隨後鏘然一聲金鐵相交之聲,溫寂與雲熾已在瞬間一觸即離。溫寂怒到了極點,卻反而越發壓抑,眼神幾乎凝成了一塊冰;雲熾卻悠然站在原地,即使頂了一張兇悍狠戾的臉,那姿態也隱約可見屬於南冥上神的風華。


    溫寂再怎麽強,也終究強不過身為主魂的雲熾。雲熾遊刃有餘的情況下,還不忘對景燁笑一笑,一派顯擺自己很厲害,你快誇我的模樣。


    景燁:“……”


    他現在開始有點擔心神界的未來了。


    然而雲熾實在是得意忘形,騷包過了頭——溫寂眉頭緊緊擰起,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不是陳遙,你究竟是誰?”


    景燁一怔,雲熾臉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糟糕!


    雲熾迅速拋下手裏的匕首,指尖泛起月白色的光芒,似乎想要施展某個神術。與此同時,他的身形開始出現重影,仿佛有什麽力量在推拒著他,將他從陳遙的身體中硬生生拽出來一半。


    溫寂厲聲喝道:“出去!”


    他一掌印在“陳遙”額前,雲熾指尖的光芒驟然潰散,崩成了點點流螢,消失在空氣中。隻見他身形一個踉蹌,一個虛幻的影子突然飛出,隨即消失不見了。


    ……雲熾由於違和,被彈出了夢境之外。


    如果顧一在這裏,他一定又會嘲笑雲熾“自作孽,不可活”……遺憾的是,由於是夢境之內,他們是無法通過水鏡了解情況的。


    被彈出夢境的雲熾意識猛地迴到了自己的身體裏。不遠處顧一等人正席地而坐,圍著一張鑲金嵌銀的小桌喝酒。見雲熾揉著額頭坐起身,紛紛露出驚訝的神情。


    姬崇懶洋洋地舉一舉杯:“這麽容易就搞定了?”


    雲熾:“……”


    顧一:“看老雲的臉色,明顯不是搞定了,是搞砸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雲熾:“……”笑吧,小心嗆死你。


    始終一張木頭臉的沈釋簡潔地說道:“明顯是彈出夢境了。”


    雲熾:“……”老沈,沒人嫌你話少。


    也許是他表情太一言難盡,顧一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是真的了!老雲,你居然被自己的分魂給彈出夢境了!我能笑一年哈哈哈……”


    雲熾忍無可忍:“你閉嘴吧。”


    他現在開始覺得,用入夢術大概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了。原本隻是想多製造些和小燁兒相處的機會,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直接發一道神諭,強行拔高景燁的境界,先把人拎上神界再說。就算為此損失些力量,付出點代價,也沒什麽大不了。


    但是……不知為何,他心底總隱隱有個聲音:這樣做不行。他需要力量,他還有未完成、但必須完成的事情。他曾經答應過某個人……


    雲熾按了按額角,強行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被彈出夢境後短時間內無法重新進入,於是他向水鏡投去目光。


    水鏡畫麵定格在清無殿的偏殿,景燁趴在桌上,溫寂躺在地上。雲熾目光一頓——景燁腰間的喚情盞,顏色竟然變成了……


    森森的綠色。


    雲熾想想自己在夢境裏的職責——把景燁送去找溫寂。


    行吧,如果再來一遍,他還是會被彈出夢境的。


    .


    夢境裏就剩下景燁、不太正常的溫寂、和恢複正常的陳遙了。


    溫寂揮揮手讓陳遙下去,忠心耿耿的右護法惡狠狠瞪了景燁一眼,景燁維持著高山之雪的冷淡模樣,對他這一眼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陳遙走了出去,門關上,室內剩下溫寂和景燁兩人。


    溫寂走到桌旁,坐下。桌上兩根大紅喜燭,燭火映照著他瘦削的側臉,他垂下的眼睫投下一片陰翳。


    他一言不發,就在桌旁安靜地坐著。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換過了,現在穿著的是一套花紋繁複的禮服,金線在衣袍上刺繡出一隻栩栩如生的騰龍,大紅大金的顏色在燭火之下更加光華璀璨,卻襯得他神情愈發淒冷寂寞。


    那柄殺了他的匕首,就放在他手邊。鞘身的風格與整間屋子的大紅都完全不同,是銀白色,僅僅在靠近柄的位置嵌有一枚冷玉。


    “當時我曾以為,你會喜歡它。”溫寂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手指撫摸上匕首,從柄的位置,一直撫摸到那枚冷玉,“後來我發現,你就像這玉一樣。無論我怎麽暖,你都是冷的。”


    景燁注意到溫寂聲線低沉平穩,連一絲起伏都沒有,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心底不由乍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溫寂將匕首握在手裏,轉頭向景燁望了過來。景燁身著大紅衣袍,同樣的金線刺繡出一隻幾乎相同的龍,在這種豔麗顏色的襯托下,景燁那張清俊的容顏愈發顯得出塵,如同一支遺世獨立的蓮,哪怕再濃烈的顏色,他也無法沾染一分一毫。


    多麽幹淨純澈,多麽決絕無情。


    “即使穿了這樣的衣服……”溫寂低聲說道,“……你也依然不像是我的。”


    他拿起匕首,緩緩褪掉刀鞘,金鐵摩擦之聲冷入骨髓。刀鋒凜冽,寒光刺眼,即便在這間布置得如此喜慶的婚房裏,景燁依然感受到一股侵入四肢百骸的涼意。


    他握緊右手,手心有一個以左手指尖殘餘鮮血畫成的掌心陣。


    他不想對溫寂動手,但他也沒料到,現實中張狂肆意的溫寂,對他坦誠如孩童的溫寂,心思簡單明了、直來直去的溫寂,夢境裏竟然如此陰鬱,簡直和蕭扶黎的模樣有的一拚。


    不過仔細想想,溫寂被他虐成了那種樣子,隻是內心扭曲或許已經很客氣了。


    “景燁。”溫寂的語氣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你聽說過冥婚吧。”


    景燁:“……”


    可惡,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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