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宮的宮門虛掩著,上官衝隻輕輕一推,門便開了。他是質子,齊宮裏的宮人們雖尊稱他一句“殿下”,可到底也沒誰當真把他當主子。


    值夜的宮人早就不知去哪躲懶去了。這樣也好,沒人會看到他狼狽的模樣,他也不用裝作無事的模樣。


    尋常裝的多了,不知怎的,今晚卻覺得格外的累。許是因為下雪的緣故,心思總格外清明些。


    他轉身將門掩好,便朝著寢殿裏走去。


    清河公主聽到響動,披著件薄毯從暖閣裏走了出來,她手上提著盞宮燈,在雪地上照出一輪昏黃的影子。


    “阿衝,你迴來了?”清河公主淺笑著走近他,見他的披風耷拉著,隻斜在肩頭,忙把宮燈放在地上,為他係好。


    “嗯。”上官衝淺淺應了,捂著嘴咳嗽了一聲,俯身將宮燈提起來,道:“阿姐怎麽還沒睡?”


    “你不迴來,我放心不下。”清河公主柔聲應了一句,將宮燈接了過來,她下意識的向上提了提,想看看他的神色。六公主一向是個不拘小節的姑娘,兩個人說開了便好了,哪有那麽多氣好生的呢。


    宮燈亮起來,她才發現他臉色蒼白,連唇色都淡的很,仔細看著,又見他一身的雪,連鬢發都浸濕了,不覺蹙眉。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幫他捂著,道:“怎麽冰成這樣?可見到六公主了?她沒讓你進去?”


    上官衝不動聲色的將手縮迴來,道:“無事。”他說著,便朝著寢殿走去。


    正走著,他突然想起什麽事似的,腳下的步子頓了頓,道:“阿姐怎知我是去找六公主了?”


    清河公主無奈的搖搖頭,道:“瞧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除了六公主,還有誰能讓你這樣?再說了,這偌大的齊宮,除了六公主,你也再沒個願意說話的人了。”你個傻憨憨,除了長壽宮你根本沒地方去嘛。


    “不是。”上官衝淡淡道。


    “什麽?”清河公主不解的望著他。


    上官衝微微轉身,露出他那線條流暢的無暇側臉來,道:“我和六公主沒什麽關係,這種話阿姐不必再說了。”言罷,不等清河公主迴答,便大步朝著寢殿走去。


    清河公主連忙追上去幾步,道:“藥熬好了,我待會給你送去。冬日裏受了寒可不是玩的。”


    上官衝沒說話,隻腳下停了停,便算是聽見了。


    清河公主看著他瘦削的背影,不覺輕歎。自己這個弟弟,也著實太別扭了些。


    *


    上官衝坐在寢殿前的迴廊上,他背靠著廊柱,一腿彎著,一腿垂在地上,很是瀟灑風流。


    他微微閉目,隻覺得滿目都是那紅衣少年趴在牆頭上躲石子的樣子,滿耳都是那少女脆生生的輕笑聲。


    他痛苦的睜開眼睛,眼裏卻是一片清明——這殘忍的清明。他們兩個,才算是青梅竹馬、天作之合。一個是金枝玉葉的嫡出公主,一個是鮮衣怒馬的青年才俊,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歡喜罷。


    苻寶是先皇後顧氏留下的唯一骨血,其尊貴自不必說。而王元修雖不是皇子,可論起投胎技術,他也算是拔尖的了。


    齊國上下都知道,丞相王猛和齊帝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而王元修正是王猛的獨子。別人家還有個兄弟姐妹的分寵,王元修卻是獨一份,真是要氣煞旁人。


    王猛年少時是齊帝的伴讀,兩人有著深厚的封建社會兄弟情誼。長大之後,王猛一路輔佐著齊帝當太子、做皇帝、平天下。隨著齊帝一路走上人生巔峰,王猛也像開了掛,如今更是官至丞相,是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更難得的是,兩人一路相互扶持,王猛沒有居功自傲,齊帝也沒有鳥盡弓藏。直到現在,齊帝隔三岔五的也會傳王猛進宮來下棋、飲酒,比民間所說的至交好友還親厚些。世人都說,王猛在齊帝麵前的一句話,頂的上旁人百句。


    而最難得的,是王猛是個大大的忠臣。他為人剛正,一心為公,從不結黨營私,真正做到了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當然,也可能正是因為他太過辛勞,顧不上家裏的事,更看不上床幃裏的那點子事,這才導致隻有王元修一個孩子。


    因此,王元修便成了這長安城中唯一擁有“神仙爹”的人。常有孩子被父親責打時,哭著說“恨不能投到王家”。隻能說,論拚爹這件小事,王元修得天獨厚,一家更比百家強。


    *


    王元修倒不知道有人暗地裏把自己的身世盤了一遍。他隻覺得這壺裏的酒很不錯。


    苻寶接過新溫的酒,趁著神智還算清楚,吩咐道:“雲錦,去將偏殿收拾出來,今晚讓王公子在裏麵歇息。福祿,今晚你侍奉王公子梳洗。”


    見雲錦和福祿應了,苻寶方安下心來,猛地喝了一大口,美滋滋的迴味著,用胳膊肘頂了頂王元修,道:“這兩天我不在,有什麽好玩的沒有?”


    王元修斜睨著她,道:“什麽算是好玩的?誰和誰彼此愛慕了?誰和誰打架了?”


    苻寶用力點點頭,笑道:“對對,就是這種,我要聽。”


    王元修湊近了看著她,眼裏噙著笑,斬釘截鐵道:“這種沒有。”


    他見苻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耷拉著腦袋,不覺揉了揉她的肩膀,道:“你也不想想,咱們一道讀書的一共也沒幾個人,除去幾位公主皇子,也就是我和上官衝,能有什麽桃色緋聞嘛。”


    “那也沒人打架嗎?”苻寶歪著腦袋看他。


    王元修笑著道:“除了你誰還會去打架啊。你上次為了上官衝的事,反手就把硯台扣在了四殿下的腦門上,結果夫子鬧到陛下那裏去,罰了咱們所有人抄寫《法華經》一百遍,抄的我手都快斷了。有了這件事在先,誰還敢沒事去打架?”


    “那不是……”誰讓四哥先說上官衝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還和三姐一起調戲他,身為小弟的我當然看不下去了。算了,都是前塵往事了,不提了。


    苻寶張了張口,終是把話都吞到了肚子裏,道:“我不記得了。”


    “你當真把這兩年的事全忘了?”王元修看著她,像是不相信似的。誰知道這丫頭古靈精怪的,又搞什麽花樣。


    “當真,比金子還真呢!”苻寶捂著臉,敷衍道:“別提這個了,左右我記得你,記得父皇,耽誤不了事兒。”


    王元修這個人鬼精鬼精的,她可架不住他細問,保準要露餡。


    “唔。”王元修見她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心中便已了然。隻是既然她覺得裝失憶好玩,他也不便揭穿她,隻當是陪她玩便罷了。


    “還有沒有別的事兒?我不在你們的生活就這麽空虛無聊嗎?”苻寶抿了口酒,含笑看著他。


    “噯,也不至於空虛這麽嚴重,頂多是不那麽多姿多彩的。不過確實是沒什麽事,哦,對了,今日夫子誇五公主了,說她是才女,詩詞歌賦沒一樣不通的,就算是漢人的禮儀,也是五公主學的最好。”王元修閑閑說著,抓了把豆子吃,這豆子浸了雪,變得冷冰冰、硬邦邦的,隻有那一抹鹹味還算可以入口。


    苻寶哼了一聲,吹胡子瞪眼的看著他,道:“誰要聽這個?我們氐人就該學騎馬射箭,學什麽漢禮,讀什麽書。”


    她蹭過去,眼巴巴的看著他,道:“還有別的嗎?”


    “唔,還有就是今日夫子說了上官衝……”


    王元修話音未落,就見苻寶大笑起來,她趾高氣揚的抬著頭,道:“喲,他也有今天啊?他不是樣樣都好,頗得夫子的青睞嘛?”


    王元修笑笑,道:“許是他前日為了救你受了寒。他昨日沒來,今日一整日都沒什麽精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夫子喚了他好幾聲,他也沒聽到。四殿下說,他一準是情竇初開了,想女人呢。”


    “呸!”苻寶啐了一聲,道:“四哥以為誰都和他似的,滿腦子都是髒東西!”


    沒等王元修說話,她便站起身來,懶懶道:“我累了,去睡了。你也早點睡罷。”


    王元修應了一聲,又喚了雲錦來扶她,方把酒壺裏的酒一股腦灌下去,輕巧的拍拍手,道:“小爺也去睡了。福祿,來!”


    福祿忙不迭的跑過來,扶著他向偏殿走去。


    *


    苻寶躺在床上,因為王元修說了上官衝為救自己受了寒這句話,而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她真是拿自己沒辦法,自己果然是人太好了。人家都弄死你了,就隨便救你一次,還能讓你內疚成這樣。真是服氣。


    她腦子裏和一團漿糊似的,足足折騰了半晌,才趁著酒勁睡過去。


    她正睡得香,便覺得有一隻手趁著黑摸了上來,倒是暖烘烘、軟糯糯的一隻手,可乍然摸上來,還是把她嚇了一跳。


    苻寶猛地睜開眼睛,像個竄天猴一樣尖叫著跳起來,道:“你幹嘛!”


    雲錦忙道:“公主,是奴婢。”


    苻寶揉了揉太陽穴,語氣緩和下來,道:“怎麽不點燈啊?什麽時辰了?”


    “奴婢不敢掌燈,怕被人發現。剛到卯時。”雲錦迴道。


    “雲錦,你有毒吧,這麽早你要幹什麽?”苻寶說著,又翻到被子裏把自己卷好,道:“今日我不去讀書,你讓我再睡會子。”


    雲錦頓了頓,低聲道:“不成啊,公主,您得抓緊把王公子送出去才行。若是時候晚了,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苻寶不情不願的起身,覺得王元修當真是自己命中的第二大克星。第一大當然是上官衝,他有著不可撼動的掃把星地位。


    王元修已在正殿裏候著了,他見苻寶出來,忙笑著迎上去。


    他還未開口,便見苻寶朝著自己翻了個白眼,她勾了勾手,不耐煩道:“走罷。把你平安送到南書房,我再迴來補覺。”


    王元修也不介意,隻抱拳道:“姑娘大義!”


    苻寶看著他那一身紮眼的紅袍,隻覺得自己要瞎。這麽明晃晃的一身,在雪地裏走著還不被人看見,那可真是積了大德了。


    她歎了口氣,走到宮門前,從門縫裏瞧著並無異樣,才偷摸著把門打開,迴頭道:“來吧。”


    王元修緊跟在她身後,兩人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不對,還沒出門了,隻一隻腳邁過了門檻子,苻寶和王元修便當場怔在原地——隻見上官衝同學就直直的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那眸子冷得像能凍死人似的。


    苻寶下意識的擺手,解釋道:“不……不是,我們不是你想得那樣!”可轉念一想,他是建元六年十一月來的長安,按著自己失憶兩年的設定,認不認識他都兩說,還怕他做什麽?


    想到這裏,她便挺直了腰杆子,道:“沒錯,就是你想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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