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鬱青今年已滿二十歲,卻早在十歲那年,就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天才,通過了科舉,中了探花,現供職在京城禮部任侍郎,也就相當於教育部的副部長了。女兒鬱鳳卻不像哥哥那麽順利,她的才華不被社會接受,而且,就鬱一文兩口子看來,鬱鳳的才華也未必就是才華。隻是在剛剛學習認字的時候,鬱鳳的才華還能被父母認同,她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認遍了所有的字,並且書法了得,文章了得,很讓父母為之自豪了一陣子。


    不知從哪年起,鬱鳳就變得不讓父母省心了。她的不讓父母省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亂搞濫情,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嬗變:相貌越長越漂亮,身材發育得越來越有韻致,知識卻不知跑到了哪個爪哇國去也。在鬱鳳的閨房裏,看不到古書,聽不到吟誦之聲,她寫的畫的東西們,鬱一文一樣都看不懂,問她,也不好好搭理你,滿口都是應付之言。


    一向自視頗高的鬱一文,當然不會認為女兒是瘋了,鬱鳳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精神方麵的異常狀態,她的所有異常,隻在於她日常喜好的一切,都是別人無法理解和認知的,天才往往是孤獨的嘛。鬱一文憑著這點常識,維係著對女兒的正常態度。


    讓鬱一文對女兒保持信心的,還有一件事。那件事發生在鬱鳳十歲的時候,當時鬱一文在一家大戶人家裏賣文才,正好趕上這家人大興土木,在一塊平平整整的地麵上,先是挖了一個大坑,又用挖出來的土堆起一座假山。人有錢了就是這麽能折騰,當他們把一塊重達數噸的太湖石折騰到了假山腳下,假湖旁邊,正待造就一道新景觀,不想那塊放置太湖石的地麵,本就是鬆軟的土質,幾經折騰,就不堪重負,突然塌了方,結果是整塊的太湖石瞬間掉落泥坑底。


    當時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這麽一大塊石頭掉到坑裏,無論如何都撈不起來的。鬱一文迴到家裏,也和老婆孩子講到這件新聞。鬱鳳聽了說這個好辦,說著,她拿起筆來畫了一個圖交給父親,說你讓他們按圖上的辦法做,就能把石頭撈起來。


    鬱一文拿過圖紙一看,見上麵畫了一塊大石頭,被綁得像個粽子一般,在石頭上綁了很多木桶,上方還綁了幾條小船。第二幅圖是給湖裏注水,這些綁上去的東西就帶動著石頭漂浮起來。第三幅圖是眾人往岸上拉石頭。鬱一文平日裏頗為清高,不甚格物,對此類動手動腳出力氣的整體,不甚了了,不過,鬱鳳畫得清楚,事情也比較容易理解,就是拿水把石頭漂起來嘛。鬱一文覺著有道理,就拿到施工現場,讓工匠們看。


    眾工匠一看大驚且大喜,都說是好主意,妙招兒。當下就組織實施,沉寂了幾天的施工現場,頓時火熱起來,人們邊忙碌邊說笑,透著一股重見天日的喜悅。從人們的反應中,鬱一文不難看出,小鬱鳳的主意是何等地被看好,又是何等地啟迪了這群智商平平的人們。


    本來,給人工湖注水是最後一道工序,要等岸邊的一切建設完成之後才進行的。但鬱鳳的方案中,水是關鍵,沒有了水的浮力,一切都不可行。所以就先行注水了,整個施工順序為之顛倒,一條通往城中水網的渠道提前開挖。總之,一切都按照鬱鳳的方案修改,進行。


    一切準備停當,給人工湖注水那天,經主家一再要求,方案的製定者鬱鳳也到了施工現場,小小的一個小閨女,正襟危坐,和一幫大老頭子們站到了指揮席上。鬱鳳到此不止是見證奇跡,也不是安慰她,鬱鳳是作為實質性的指揮者到現場指導的。一個方案製定出來容易,真正實施起來,還說不定會出現什麽狀況,大量的臨場發揮急中生智,必須由這個始作俑者才能處理得來。


    所以施工的口令都由鬱鳳發出,稚嫩的童聲,在一大片精壯漢子們的應和之下,透出分外的威嚴與決絕。


    放水。隨著鬱鳳一聲令下,滔滔河水注入了幹涸的人工湖,激起一片混濁的黃泥湯。在那一刻,人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混濁的泥水漸漸沒過了石頭,位於石頭上方的小船,由於繩索的牽絆,幾乎也要被渾水吞沒掉了,木桶們則盡數沒入水中。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幾個勞什子的浮力,不足以把那塊巨大的石頭漂起來。


    河水仍在滔滔地注入湖中,湖中仍未見絲毫鬆動的跡象。人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已經有一隻小船開始進水了。人們不由地望向了小小的小閨女鬱鳳。鬱鳳倒是沉得住氣,她不動聲色,隻說了兩個字:快了。


    果然,就在第二隻小船也開始進水,眼看著就要失去浮力,突然從湖底冒起一股濁浪,數十隻木桶一下子就湧出水麵,同時,太湖石的一角也浮出水麵了。小船恢複了平穩,石頭的半截身子被扛了出來,穩穩地漂浮在水麵之上。


    嘩,岸上的人群頓時歡騰了。人們把個小閨女鬱鳳高高舉過頭頂,作為對這個功臣的褒獎和崇敬。鬱鳳紮著小手掙紮著,口中連連喊道:繼續注水,準備搬運。


    這後麵的事,一般的工匠都會做的,他們不如鬱鳳之處,隻是吃不準這幾個桶子,何以就能把偌大石頭給浮起來。後麵的事情果然就不用鬱鳳再指揮了,河水滔滔地注入人工湖,水多起來,也就成了規模有了氣候,不再混濁,一池碧水,煞是好看,那塊巨大的太湖石,在汪汪碧水之中,也不再顯得碩大笨重,在眾多木桶的挾持之下,像個不慎被小孩子失落入水的皮球,漂漂遊遊地,在一根小繩的牽引之下,向著岸邊慢慢移靠過來。


    一旦上了岸,就一切都有了辦法。鬱鳳也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多的人參加到這個壯舉中來,數條足有小鬱鳳有小腿粗細的大繩,被近百名精壯漢子拉扯著,產生著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就把石頭霍地拖出了水麵。這是一股蠻力,也就是所謂的暴發力,是叫著號子使出來的,把個小鬱鳳都看呆了。


    本來,在鬱鳳的下一個方案中,才涉及到把石頭如何弄到岸上。她的第一個方案,僅僅是把石頭從湖底弄到岸邊,到了岸邊之後,她還有一大套牙機巧致,有十來個人的力量就足以把石頭弄上來。鬱鳳甚至都已經畫好了圖紙,準備奉獻出來的。但是在這一刻,她看到了人們的力量,也體驗到了人們的惰性:人們是那麽地沉醉於人自身的那點可憐的體能,隻要是憑借人數眾多,憑借時間消磨可以辦到的,他們絕不肯再動一點腦筋,讓事情變得更簡單一點,更省力一點。


    鬱鳳的第二方案還未見天日,事情就已經大獲成功,這個隻貢獻出一半智慧的小女孩,被蘇州人傳成了神,奉為靈。此後,大凡有了這方麵的難事,人們就想到了她,從鬱鳳這裏討得一個偏方,治好了施工上的疑難雜症,就又把她忘掉。所以鬱鳳的日子既好過又不好過,她不像一般的天才那樣,總有用武之地,就像她哥哥鬱青,每日裏陪著達官貴人們,吟誦個詩句,寫幾行條幅,就人前背後人五人六的。鬱鳳的大多時光是寂寞的,人們在佩服她聰明的同時,似乎也在說,她的聰明用錯了地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懂點什麽不好,偏偏鑽研這些老爺們幹的活兒。


    鬱鳳的這些小小的成功,卻促使她沿著自己的路,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在她的閨房裏,沒有蘇繡的架子,卻有許多叫不出名目的棍棒木板,各種的刀鋸斧鑿,鬱一文看不懂那些奇型怪狀的東西是幹什麽用的,也阻止不了女兒整天癡迷於斯。到了十五歲那年,鬱鳳甚至開始玩起了打鐵,在她的近乎瘋狂的堅持之下,鬱一文不得不給她置辦了一套打鐵的設備。從此,在鬱家的西廂房裏,就經常傳出叮叮當當的打鐵之聲,一個妙齡少女,不施粉黛,不著長裙,小衣衫短打扮,挽著袖子,成天和炭火鐵錘大砧子粘在一起,看得鬱一文憂心忡忡。倒是鬱太太開通:


    我看沒什麽不好,你看咱們丫頭這身板,多棒啊,真不愧是打鐵的。


    太太說的太對了。鬱一文順著太太的思路,再看自己那閨女,果然好韻致:腰身健碩,胸脯挺拔豐滿,飽滿的屁股蛋子,細細的卻十分妖嬈有力的腰,兩條胳膊就更不用說了,讓他這個當爹的都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把。


    這是一頂一的好閨女,滿蘇州城的人家,無不是君子好逑,提親者不斷。但鬱鳳有言:免談。一個都不見,更不允許父母作主。不然的話,死給你們看。


    對鬱鳳的任性或執著,老兩口子也認可。首先是她娘,鬱太太歎了口氣:活脫地就是當年的我自己啊。再就是老爺子,他知道鬱鳳是個天才,奇才,隻是生不逢時,她的滿腹才華是長錯了地方,生錯了年代,英雄無用武之地,連個知音都找不到,世界這麽大,竟然就沒有一個人能真正懂得她,理解她。哪怕隻是欣賞她的這點才能也行啊。偏偏那些提親的,都一個腔調:到了我們家,先把她那套勞什子扔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未世俊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桐林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桐林雨並收藏未世俊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