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和鬱非窮酸對上話之後,一拍即和,正碰到點上,買的有心,賣的有意;買的不惜錢,賣的也不好意思漫天要價。後來就問到了家裏的情況,鬱一文說家裏也就一個老伴,一個兒子在北京當差,家裏眼下隻有一個閨女守在身邊。再就沒有別人了。耀明說就沒有個看家護院的下人嗎?鬱一文道:我連自己的嘴都快顧不上,哪有閑錢請什麽下人哩。


    李耀明想了想鬱家的情況,試探著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房子我是買下了,你們一家人也不必搬走,就把正房給我騰出來,你們就委屈一下,到門房去,給我當個管家如何?


    鬱一文一聽大喜過望,連聲說好: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我今天真是碰到貴人了啊。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鬱非窮酸迴家收拾房子去了,他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將軍,又像一個末代皇帝一樣,從居住了多年的,象征著財富與主權的正房裏搬了出來,退居到過去曾經住過下人的配房偏廈,為新的主子看家護院去也。


    此事在不大的蘇州城,也夠得上一個頭條新聞。隻不到半天,就傳遍了全城。人們在感歎鬱一文敗家之餘,也對這個出手不凡的北方來客,充滿了以尊重為主旋律的好奇。作為當事人的李耀明,從中感受不到一絲成功的喜悅,在他,隻是想把這件事做得低調再低調。可是事情也不是完全隨著他的意願而發展的,你既要做事,就不可能不造成影響。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於是,兩天之後,李耀明就在蘇州全城人的注目之下,在一片豔羨一片猜測一片好奇的唏噓和嘖嘖聲中,入主了原鬱家花園。


    鬱家花園有自己的名稱:隨園。這是個很富有詩意的名字。進得園來,就先是一座奇趣橫生的假山,玲瓏奇巧的太湖石上,人間之物,應有盡有,大到飛泉瀑布,小到對弈棋局,無不纖毫畢現,活靈活現。耀明在園中走了一圈,大感唏噓。我的個天哪,這麽小小一座院落,竟然凝聚了多少人工心血啊,哪怕是一個翹簷屋瓦,也雕刻著極端精致的小鳥小獸,山水風景,而且,不用問,這裏的一切都是人工所為,純手工製品,絕無機械化的成批量生產。


    來自未來世界的李耀明,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奇景:人類的智慧,人類的勞動,人類對於生活美景的寄托,通過無比繁複的手工和想象,集中到了一所宅子裏。居住在這樣的宅子裏,你可以足不出戶,就能意淫地擁有了天下的一切;擁有了這樣一所宅子,你就無比的戀家,喜歡貓在家裏,而拒絕外麵的一切。這一思維,與之前見到過的皇宮,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耀明進而想到,能擁有這種規格宅院的人,肯定是人中之翹楚。這些成功人士們,在擁有了能力之後,就把心思完全用在了住宅的精美化高檔化上,從這刻意而為的一切,都可看出一股全力以赴的勁頭來。天哪,人如果把心思都用在這上麵,就不一定是什麽好事。耀明聯想到義和團以及清兵們的武器裝備,他們在洋兵麵前的一籌莫展,一觸即潰,就對眼前這美景提不起精神來了。一個把所有精華都用在蓋窩上的群體,注定是弱勢群體。


    但這種深層次的思慮,畢竟隻是一個閃念而已。李耀明不是詩人也不是政治家,他隻是個來自未來世界的一般化的人,他不負責思慮和糾正人類的缺點錯誤。隨園的繁複與奢靡,隻給了耀明一絲不快,很快的,他就適應了這裏的環境,或者不如說,他也就被這繁複與奢靡同化了。


    在隨園住下,耀明的生活有了著落,每天裏,他都單獨享用鬱一文特意從百年老店裏要來的外賣,也就是訂製的特餐。按照耀明的要求,這份特餐是不可以重樣的,要做到餐餐不同味,味道卻一定要是最好的,花錢不在乎,隻要好吃就行。耀明的特餐是以筵席的規模要來的,通常由老店的四個夥計,以兩套大食盒抬了來。在耀明的正房小餐廳裏,擺好了等主人享用。耀明起先之時,還能吃得動,每道菜都動一動,個別幸運的菜,甚至可以被吃完。後來就不行了,吃不動了,有些菜品,特別是那些看著就有些嚇人的水晶肘子,蒸碗大肉之類,基本就不動筷子了。


    耀明吃剩下的這些,就由鬱一文全權處理。這又是鬱一文一家人的一項巨大福利。以賣字為生的鬱家,已經記不清楚上一次吃肉,是何年何月之事,老店裏的這些菜品,鬱一文倒是熟悉得很,那些招牌菜單都出自他的手筆嘛。這些年來,鬱一文寫遍了蘇州城,什麽東西好,他就寫什麽,什麽東西時尚,他就寫什麽。他那一手漂亮的歐體楷書,為無數商家裝潢了門麵,勾起了無數消費者的消費欲望,同時,也把他本人的饞蟲逗引得無比興奮。鬱一文平日裏做得最多的夢,就是對著菜單展開冥想,把菜單上的優美的毛筆字,幻化成一桌真實的大餐。


    但是商家給鬱一文的潤筆費,隻夠買一袋大米的,這一袋大米,他們一家人還不是每頓飯都舍得吃。鬱一文的老婆是個十分精致的管家婆,她能把一文錢掰成兩半花。大米在鬱家,屬於一頂一的食品,像這樣貴重的東西,通常就不會出現在家常的餐桌之上,隻有到了需要撐門麵的大事來臨,才可以拿來頂用的。比如李耀明第一次上門來,看房子並敲定交易的那一趟,鬱太太就以大米飯黴菜扣肉招待,很蘇州,很文化,很有麵子嘛。


    如今鬱家再也不用這麽窮酸了,耀明每天剩下的那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圓了鬱家三口人多年的美食之夢。蘇州是個很能講吃的地方,大凡商賈雲集,經濟發達之地,都能帶動一幫吃貨的崛起,都能形成一股頗成氣候的吃喝流派。蘇州也是這樣的,它的吃可以上升上文化的層麵,不隻是填飽肚皮那麽簡單。身處這樣一個花花世界,一個頗有文化卻沒什麽錢的人,是極其尷尬的。


    鬱一文是蘇州著名的口頭美食家,他雖然沒真正像模像樣地吃過,卻對吃頗有研究,能把蘇州的吃文化,講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很能唬人的。這也就構成了鬱一文的另一大特長,也別說,會用嘴講美食,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一些真正動嘴吃的美食家們,時不時地,也把鬱一文叫上,在他們的筵席上湊趣兒,弄情調,鬱一文的好處就是蹭飯嘍。


    其實,現在鬱一文一家人,也是跟著李耀明在蹭飯。但此蹭飯非彼蹭飯,現在的鬱一文,不必像當初在館子裏那樣,先要忍住噴薄欲出的哈拉子,扳住旺盛的食欲,對色香味俱全,活色生香的近在眼前的真實的美食,故作視而不見,硬是要強迫自己的思緒,迴到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遙遠時空,追溯這道美食的不知第多少輩祖宗,如此這般地正經說一大套,那種滋味之難受難挨,是刻骨銘心的。就像一個假扮皇上的人,誤入了皇上龍床,當太監們抬著一具具優美的胴體奉獻到麵前,卻不敢染指,隻能:免幸。


    那他外祖母的,真不是人受的罪喲。


    如今的蹭飯,鬱家一家人可以安安穩穩地插上門,大模大樣地吃開活。鬱一文可以邊吃邊和老婆女兒講,這道菜的前世今生,那道菜的往來種作。邊吃邊講,而不是忍著垂涎欲滴,看著別人吃,自己隻負責講。這之間的差距就是天壤之別。


    每當這時,鬱太太就十分得意。鬱太太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來著,她有著一段與時代反差巨大的自由戀愛與結婚的輝煌曆史。在鬱太太嫁給鬱一文的那個年代,中國大地上還沒有絲毫近現代思潮,鬱太太更是經典的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裏學的就是女工蘇繡,書法繪畫之類。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個足不出戶的深閨大妞兒,卻對外麵世界裏的一切了如指掌,特別是,她及時地了解掌握了蘇州地界上風流瀟灑青年們的動態,並且心有所屬了。


    鬱太太心儀之人就是鬱一文。經過一番要死要活艱苦卓絕的鬥爭,家財萬貫貌美如花的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正在成為破落戶的鬱一文。從此,這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就華麗轉身變成了斤斤計較婆婆媽媽的鬱家太太了。鬱太太對這種一落千丈的身份變換,無怨無悔,她最大的成績就是生養了一對足以令全蘇州豔羨不已的兒女。這對兒女天才地創造性地繼承了鬱一文和鬱太太的所有優點,並發揚光大,成了全蘇州公認的最漂亮,最聰明的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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