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 大梁。


    清晨, 尹府內院傳出玉碎之聲。


    雲姬趕到時, 見尹昭的幾個貼身仆從瑟瑟發抖地跪在臥室之外的花房, 門廊下抬過三具屍體, 前兩具是女婢,後頭是星宮的信使, 也是她培植多年的屬下。


    屏風拉開, 碗的碎片散落案頭,水盆倒扣,血沿著草席的紋路流到她的腳下。


    尹昭仰麵躺在榻上, 手捏著一把匕首。


    “應驗了……”尹昭道,“他折去了我的翅膀, 賀訣,我卻隻能忍下這口氣。”


    名為賀訣的男子身著一襲玄袍,挺拔俊俏, 是傳說中隱於江湖之中的星宮掌門, 手下暗樁遍布中原, 執掌交通信道。他另還有一個身份, 便是公子嗣的幕僚。


    “雲姑娘, 你平日與荊士師往來密切, 此番, 亦是你傳遞的訊息。”賀訣道。


    “是我。”雲姬笑了笑。


    星宮組織嚴密,便是雲姬也未曾親眼見過這位唯一的上峰。雲姬從容地退去鞋襪,似根本沒有看見血水那般, 提起紫紗袍,坐到尹昭的床榻,為尹昭穿衣。


    尹昭一把握住雲姬的腕。


    “為什麽。”


    正當他為秦鬱在寧邑的舉動焦慮之時,北方傳來噩耗,卓氏叛逆,邯鄲失守,他最信任的青宮掌門魏國士師荊如風裹挾百餘名骨幹工師離開雀門,另起爐灶。


    他多年前的預感,今日應驗,石狐子禦著應龍,生生折去了朱雀的一隻翅膀。


    他再沒有多餘的二十載年華,他無法把飄落的羽毛焊迴自己光禿的脊背上。


    他和秦鬱的三百迴合大戰還未結束,藤蔓已跨過鴻溝,從四麵八方朝他伸來。


    “門主捏疼我了。”雲姬道。


    恍然間,尹昭鬆開雲姬。


    雲姬的手似葇荑,輕巧地把他的頭發撩到肩後,再探進他的裏衣,抽出襟帶。


    “荊如風在楚國就已背叛你,我的人曾搜過青宮的舊工室,找到過一件鋼鐵胸甲,當時與他一起迴來工師說,是石狐子送他的,約定暗號為‘青檀’,正因如此,花蛇才能輕易‘竊’得應龍工藝,而白宮憑此得到的鍛術隻不過是被石狐子用爛的,是石狐子和荊如風借來糊弄你的,其實,他們真正的目標是邯鄲。 ”


    尹昭的嘴角抽了一下。


    雲姬睨賀訣一眼,俯身貼到尹昭的耳邊,勾起丹唇:“不信,你問賀掌門。”


    “可你為何不早說!”


    下個瞬間,她的手被尹昭按在榻邊。尹昭翻過身舉起匕首,朝她的指甲刺去。


    金屬穿透木頭。


    雲姬渾身一顫。


    尹昭道:“賀掌門就在這裏,你說清楚原委,若有半分虛假,用不著我動手。”


    雲姬睜開眼,見匕首插在指縫之間,自己豔紅的指甲仍光亮飽滿,絲毫未傷。


    賀訣一動不動。


    “我確實早就知道……現在,門主當著賀掌門的麵羞辱我,好,辱便辱了,我本是沒有名節的賤妓,話既然說開,我也要求一個問心無愧。”雲姬啜泣一聲,淚水從那雙杏眸中滲出,唇邊的笑意依然不退,“門主啊,你明明清楚荊如風在青、白、赤、黃、玄五宮有多少根係,你明明知道,我身上的累累疤痕是他掐出來的,從他被石狐子放迴起,門主便不再信他,又不得不用他,便借我的鞍馭他。”


    尹昭道:“你如此揣度我?”


    雲姬淒號:“門主生平最恨背叛自己的人,池塘底下沉著多少死不瞑目之人!我若把實情說出,門主便要動怒殺人,可兄弟們看著多心寒,門主能知一二麽?荊如風在大梁城耳目遍地,那日,他把我騙去城東雀倉的馬廄,說如果門主尚能寬宥,他還願意再多效勞三五年,若門主再虐待他,他就反,一刻都不等了!我便想著,他離開也好,至少,他走得遠遠的,不在大梁反,我就不必身陷血澤。”


    尹昭道:“我該謝你?”他從未想過會被一個女子看穿城府,語氣有些虛軟。


    雲姬紅著眼,似臨死的兔子。


    “不,門主,你殺了我吧。”


    語罷,雲姬拭去眼角的淚,顫著唇笑著,一把拔出匕首,直捅進自己的手背。


    “雲姬!”尹昭道。


    一下,羊脂般的肌膚裂出血口。“若不為雀門,何苦強顏歡笑與他把酒!”兩下,刃破骨筋,又入半寸,雲姬咬破嘴唇,四肢抽搐。“若不為雀門……何苦攔下齊國白宮支援邯鄲的三萬錢資……寧為紅顏禍水,也不能讓門主之名受損。”


    賀訣開口道:“門主,齊國白宮支援邯鄲的錢資確是她以自己的名義攔下的。”


    話音剛落,雲姬第三次拔出匕首刺向自己,刹那,刃紮爛血肉,穿透她的手。


    血濺到尹昭的臉上。


    那隻手再也不能彈琴。


    雲姬的肩膀抖了下,昏死過去。


    尹昭一醒,如受烙刑。


    “犯什麽渾!我不願欠你罷了!”尹昭抱起昏過雲姬,吼道,“快喊醫家來!”


    賀訣受命,護雲姬而去。


    房中清淨之後,尹昭癱坐了許久。


    她太厲害,一句句全說到他的心坎裏,她貌美如妖,經年不衰,隻叫他感到害怕,怕她若死於非命,受她蠱惑的手下會揭竿而起,把他碎屍萬段。她的戲中全是情,如荊棘中的花,讓他寧願受傷也想去摘。她卻永遠是自信的,哪怕出身在最低賤的沼澤之中也能傲然飄飛,這讓他相形見絀,讓他渴望在亂世依靠她。


    她那麽真。


    知人知麵不知心。


    他卻依然縱容了她。


    畢竟,讓一個女人為自己的失敗尋找借口,實在不是他尹昭習慣使用的手段。


    尹昭把自己鎖在房中,用三天的時間舔舐傷口,接受了趙國失陷,青宮叛逃的事實,然後,他著履出門,把精力挪迴了與齊國的合作以及與秦鬱的對決之中。


    ※※※※※※※※


    秦鬱來到寧邑已有半年。


    此地林木茂盛,水草豐美,河渠縱橫,泉眼密布,城鎮戶口過三萬,遊士俠客眾多,有著平原之地絕佳的風景和氣候,是適合修身養性,耕讀陶冶的地方。


    一來的時候,秦鬱望著門樓上“修武”二字怔了許久,郡守寧懷出來解釋,古時武王大軍渡黃河至刑邱,大橋忽然一折為三,大雨三日三夜。武王恐懼,請教薑子牙,天意是不能伐紂嗎,薑子牙答,橋折為三,是上天讓把大軍分為左中右三軍,天雨不休,是上天以甘霖洗刷征塵,讓軍士休整一下。武王大悅,於是傳命大軍到寧邑修兵勒武,從此,寧邑改名為修武,隻不過是器物的銘文還未改。


    “修武便修武吧,我隻請教你一件事。”秦鬱笑了笑,打量著寧懷道,“寧封子的墓地可是在北山?他是陶官,我想祭拜一下,然後在城北冶區安頓便是。”


    寧邑是修武的古稱,秦鬱自然知道這一點,然而,他對此地心懷敬意,更多是因為兩千年前[1]的寧封子。寧封子用泥包住樹墩、石頭,燒出不同形狀的器具敬獻黃帝,從此,人們從石器時代進入陶器時代,九州大地出現了專門掌管陶器製作的官員。寧封子對火候的掌控出神入化,能燒出五色煙塵,傳說後來,為提高火候,他投身窯中化為輕煙,燒出陶器上的人物極其精美,如同他的化身。


    “司空,在下不才,正是寧氏的後人。”一路,寧懷陪伴著秦鬱,對桃氏子弟笑道,“北山陡峭而偏僻,不適合居住,如果司空想聽故事,我可以講給你聽。”


    寧懷是郡守,對司空秦鬱畢恭畢敬,甚至對秦鬱諸多簡樸的習慣都不甚遷就。


    秦鬱讓金、劑、煉、礪四坊的弟子入駐冶署,才知寧懷專門為他們造了一座宅邸,秦鬱讓從大梁甄選出的諸位弟子組建範坊,才知寧懷為他們騰空了所有的陶工室。這份熱情讓秦鬱有些不自在,因為,偏偏佩蘭推薦的人,全都不在這位寧郡守重用的行列,於是,秦鬱仍然堅持己見,決定過年之前到北山林間居住。


    “寧郡守,對於鑄劍師而言,陶泥是塑造劍胚不可或缺的工具。”秦鬱想了想,迴道,“我要去祭拜寧封子呢,一是敬重先人,二也是想為今人立一個規範。”


    寧懷躬身道:“請指教。”他的麵龐方正,眉毛濃重,笑起來時壓得人難受。


    秦鬱伸出手,比劃著三個要點,說道:“首先,寧邑礦井的采權受司空府管轄,從此不得再轉讓與他人,這是我來之前就定下的事情;其二,六千劍,工時為一年,從明年開春起截至臘月中旬,按金劑煉礪範五個部分進行,具體的規則將在今年入冬時公布,我自己的人手肯定不夠,所以需要郡守廣而告之並負責登記,看寧邑附近是否有願意接工的私營戶;其三,工人從何地征召,什麽時候征召,這些,麻煩你與冶令和司寇、司徒商量,在本月之內,給我一個詳細的建議。”


    寧懷見辯駁不過,隻得遵從。


    秦鬱來到北山,在寧封子的墳頭澆過酒水,終於得以靜下心,布置鑄劍工程。


    姒妤不久就從朝歌趕到,主持基本的局麵,冶區的鍋爐和煉坊都用的是中原最新的樣式,不需要重建,倉庫之中的鐵英也充足,不需要征調,最終的難點落在兩件具體的事上,其一,是劍範的製作,其二,鑄鐵劍可鍛化之後的鍛打方法。


    秦鬱一方麵自己摸索,一方麵決意拜訪佩蘭推薦的高人。大部分的事姒妤代他做,但是尋訪賢能他事必躬親,所幸的是,佩蘭之劍號召力極強,隱居的老工師們出了不少主意,最初,他自己動手做了一個雛形,經過各戶三月的修磨改造,終於完成三尺半劍長,六寸弧鋒,單脊,鉚接劍格劍莖的適應於鑄鐵的劍胚造型。


    初冬,以‘齊、長、量’為基礎的係列標準公布,這件事並未在寧邑引起大響動,卻有三三兩兩私營作坊問,這是不是說,隻要滿足要求,他們也可以和雀門競爭?秦鬱迴答幹脆,是,提純鐵英、配置劑量、刨削砥礪等等工序,但凡冶署公布的,他們都可以承包,隻要冶署工師到他們的作坊中為冶具刻上銘文即可。


    寧邑的水活了。


    秦鬱一手造聲勢,一手從源頭把控著進程。他始終與申俞保持聯絡,每筆收支都征求申俞的建議,而申俞替他做出的決策是,之後另說,但這第一次的工人必須工籍清白,不允許刑徒介入,防止司寇府詆毀工事。申俞在處理公文上是極其老辣的,秦鬱送往邦府的每一份匯報,申俞稍稍潤筆,就能改得真切又圓滑。


    寧邑的活水流往四麵八方。


    就這樣,冬去春來,夏盡秋至,倍受世人關注的最後一批的劍就要投入生產。


    同時,邯鄲的變動傳遍中原。


    “先生,先生……”


    是日,滿山的紅楓在風中飄舞。


    從北坡眺望田野,一片金黃。


    姒妤的拐杖掃著秋葉而來。


    “先生,趙王胡服騎射,改動邯鄲冶製,雀門一日損三十六城。”靠近時,姒妤見輪椅中的秦鬱正神色悠然地撥弄著手臂上停著的三隻黃雀兒,於是停下來緩了緩氣,笑著說道,“石狐子把邯鄲攻下來了,是時候聯絡竹茹,讓寧嬰出手。”


    秦鬱抬起眼,笑迴道:“好。五百劍是今夜澆鑄麽,火候若好了,叫我起來。”


    秦鬱在兩年前收養的一窩黃雀,成年之後大部分都飛走了,但偏有那麽三隻,也就是被石狐子命名的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放了幾次又飛迴來,顯然是依戀秦鬱不想離開的意思,於是,秦鬱親手給它們編了一個草窩,欣然讓它們陪伴自己。


    大兒子頭喉黑亮,聲音動人,會叫遠;


    二兒子肩寬、韭菜尾,身材極好;


    三兒子頭毛灰綠,一副白喉,下蛋了秦鬱才發現它是雌雀兒,改名為三丫兒。


    閑暇時候,光是把三丫兒放去飛一飛,反反複複都能讓秦鬱抬頭張望一整日。


    姒妤看秦鬱高興,自己也跟著高興,便吹了一聲口哨,想把大兒子吸引過來。


    “咻、咻、咻”


    大兒子扇一下翅膀,不動。


    “咻”秦鬱吹了一聲。


    大兒子立即飛上樹梢轉了三圈,又乖巧地落迴秦鬱的手邊,啼叫婉轉如清泉。


    “你看,不是什麽人叫它都理的。”秦鬱道,“隻有天天喂它的人,它才認。”


    姒妤應一聲是,笑了笑,神色卻又複雜起來:“先生,那五百劍是七日之前完成的,今日開始砥礪了。明夜則是最後一批三百劍澆鑄,來得及,你不用操勞。”


    秦鬱怔了怔。


    “哦,已經澆鑄完了。”


    姒妤道:“是。”


    秦鬱緩過神,又笑道:“那明夜記得叫我起來,最後一批,絕對不能出差錯。”


    鑄鐵不比青銅合金,沒有焰色可以觀察,風火令隻能在夜間憑亮度判斷時機,很難,所以無論誰家負責澆鑄,為保證質量,秦鬱每次都半夜起床,親自監督。


    姒妤看著秦鬱,猶豫片刻,緩緩點了頭:“好吧,要起風了,我推先生迴去。”


    秦鬱道:“唉,我能走。”


    姒妤道:“知道,迴去吧。”


    秦鬱這半年的變化,姒妤看在眼裏。


    盡管工程進展很順利,各地有令人愉悅的消息傳來,秦鬱的身子卻越來越弱。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誰都無法阻止相柳作惡。


    秦鬱的發色漸漸從銀灰變為銀白,麵頰兩旁顴骨凹陷,身體也瘦,便是隔著衣服都能看見那兩條凸出的鎖骨,似歲月磨出的刀刃,而他的腿腳更細得嚇人,姒妤記著,自開春以來,除晨間舞劍,秦鬱再也沒有離開過輪椅,出工也不例外。


    甚至,秦鬱有些健忘了,前日已經結束的工事,過兩天又要反複與冶令確認。隻有關於怎麽操刀,怎麽調配泥料,怎麽判斷火候這些細節,記得比誰都清楚。


    秦鬱愛看三丫兒飛,其實是因為自己走不動了,可若旁人問,他又不承認。


    木車徐徐穿過田野。


    麥香撲麵而來。


    “姒大哥啊。”秦鬱道,“邯鄲既然已恢複往日光華,有沒有青狐的消息啊。”


    姒妤頓了頓。


    “正要和先生說這件事,先生稍安,見趙王之後,石狐子留趙悝在邯鄲,令雅魚迴秦交差,自己卻一路依山南下……”姒妤道,“他現在就在院子裏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1]“兩千年前”是文中時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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