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秋霜降庭院。


    姒妤迴南院之後,讓仆從架著他衝洗了膿腫的傷口,立刻躺到床席上休息,可他心中仍牽掛秦鬱,輾轉反側不能入眠,采蘋甘棠等人來探望,也被一一謝絕。


    昏沉之際,姒妤聽見房門打開,一陣輕靈的腳步,伴著水漾銅盆的動靜響起。


    “你們去候先生……”


    “姒郎,是我,六丫。”


    六丫把熱水端在床頭,又取出剛炒黃的鹽,兌了酒在陶碗裏攪勻。姒妤支起身子,溫和笑了笑:“小傷,六丫別擔心。”六丫埋頭攪著消炎的藥,一滴淚就落在了手背。姒妤不知所措。六丫不說話,吸了吸鼻子,伸手幫姒妤脫去上衣。


    六丫懂事得早,自知不似工師能領俸祿[1],一切吃穿靠師門供養,所以很自覺地和門中女奴一起洗衣做飯,天天主動找活幹,伺候姒妤更是比旁人多上心。


    姒妤隱約也明白六丫的心事,可他從來隻把她當作阿妹,沒敢越過雷池一步。


    直到此刻,豆燈暗黃,姒妤忽覺傷口之處爬滿螞蟻,正一點點啃著他的皮肉。


    “姒郎,你忍著點。”


    六丫的睫毛沾滿淚水,像兩片鴉羽扇子。她那隻纖細的手,顫著握著沾鹽酒的布巾,點在傷口邊。姒妤動了一下喉結,伸手緊緊捏住她,一並放在自己胸前。


    六丫抬起臉,看著姒妤。


    那瞬間,一股罪惡感又湧上心頭,姒妤倏地甩開六丫,合起自己上衣和被褥。


    “你迴去,這點傷無妨。”


    “姒郎……”六丫想,定是她笨手笨腳地,把鹽灑進他的傷處,害他吃了疼。


    院子外麵亮起了火光,馬蹄聲響起,雙方的思緒都被秦鬱等人的歸來打斷。南院上下歡唿雀躍,各屋傳遍,大家以後再不必提心吊膽,可以敞開架勢幹活了。


    “先生,你平安迴來就好。”姒妤一顆心終於放下,隻覺渾身傷口都已愈合。


    六丫悄然退下。


    秦鬱笑了,盡管眼瞼微腫,神情疲憊。


    “押來。”


    疾被眾人推搡著,跪在階前。


    姒妤道:“先生,這是?”


    疾的長發淩亂,可那雙眼睛裏依然含著桀驁的笑意,死了都不會消失似的。


    “姒妤,我聽青狐提起過他,是有才之人。”秦鬱對姒妤道,“但他若害了你,我便不能忍,所以我特意問公冉把他要過來了,或殺或廢,現在交給你決定。”


    “姒相師,你真是有識人之明!當初要收下他,可就禍害慘了!”阿莆咬緊牙幫,一把揪住疾的頭發往後拽,“他留不得!給他一個痛快了斷,算是仁慈!”


    石狐子也在,隻是他正思索著阿葁說的百煉成精金的工藝,一時竟沒了主見。


    突然,疾咧開嘴,掙紮著往前扭動,瘋狂笑道:“我總算明白了,你們是嫉妒我!我早已經研製出能夠劈斷黑金的工藝了!百煉成精金,我,疾,死而無憾!”


    “先生,或許疾說的是真的。”石狐子不知自己為何,跟著就插進了這句話。


    “姒妤,你定。”秦鬱目不斜視。


    姒妤瞧著秦鬱,心情又有了變化。


    僅僅幾句話間,姒妤便覺察出秦鬱對疾的憐惜,那是訓鷹人對良鷹的愛意,就像當年,秦鬱聽聞偷盜劍胚的石狐子竟又從破廟爬迴來時,便立即往亂巷找人。


    “先生,如果沒有先前的恩怨,我會毫不猶豫地勸你殺了他。”姒妤迴道,“可是現在,我不想被人說成公報私仇,也就下不了決心了,還是饒他一命吧。”


    秦鬱頓一頓,伸手摁住姒妤的膝蓋,良久,那掌心又緊了緊,似抵千言萬語。


    姒妤淺笑,合眼休息。


    一時辰後,秦鬱燒紅青龍寶劍,令人把疾拖到正院,集合了師門六十餘人。


    “桃氏本命造劍,劍斷了可以重熔再鑄,刃卷了可以上石砥礪,但是心雜了便萬劫不複,今後門中不管是誰,若不守匠心,不走正道,形同此人。”秦鬱道。


    疾看著冒熱浪的赤刃逼近自己,笑意漸漸消失,赤刃觸碰到頭發,他立刻嗅聞到一絲燒焦羽毛的氣味。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慘叫著往後躲,幾要把鏈條拉斷。


    “啊!!!”


    疾再說不了話,秦鬱割去了他的舌頭。


    舌頭被掛在正院門前。


    疾被丟進牲棚做馬奴,眾人高唿解恨,偶也私歎從今往後當真不能心生邪念。


    玄武作的風浪就此平息。


    秋獲之後,小陀山煉坊建成試火,桃氏六十餘人及詔事府八百餘小匠帶領著從關中東部地區征召的八千勞工正式開始鑄劍工程,金、劑、範三坊晝夜不息。


    是日,采蘋給季喂完奶,去範坊問石狐子要了幾隻砂輪迴來。她聽說新式的秦劍改為三道劍脊,想著砥礪需要更精致的工藝,所以就提前研究起轉件的規律。


    秋季的暖陽透過小窗灑在坊裏,幾排砂輪在砣機軸間轉,門外傳來陣陣歡笑。


    她坐在砣機前試驗,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工作,奇的是,季竟然愛聽砂輪磨刀的聲音,她一磨,季就笑,她一停,季就亂爬,想找到聲音的源頭,正當她摸索出最合適的角度和速度進行開刃時,季貼在她的胸前,粉唇輕啟,叫了一聲娘。


    采蘋的熱淚嘩嘩地流。礪坊的兄弟姐妹都覺得新鮮,搶著把季抱出去聽磨劍。


    采蘋卻找不到季的父親,因為他還在陰晉關城,冒生命危險為師門轉運錫金。


    “采蘋姐,我給你送寶貝。”六丫走進來,手裏抱著一麵精巧的圓鏡,“寧坊主托人給季兒帶了這楚國銅鏡來,蓮花紋三弦呢,說郢都的貴女子都搶著用。”


    采蘋連忙擦掉眼淚:“你說他這個浪人,分明是給城中別的女子也帶了,偏拿它討我的歡喜,還蓮花紋呢,我又看不見,除了給房裏添點光,能做什麽?”


    “等季兒長大,會懂的。”


    六丫的小手摩挲銅鏡,看著自己在鏡中的麵容。她抿一抿嘴唇,想潤出些紅色,卻失敗了。兩年前她就來了紅,身子也顯出曲線,隻是這唇,她忽覺得太素。


    坊裏倒是有很多用於製作砂汞的丹砂,她也學別人拿丹砂塗過嘴唇,可是未經處理,那丹砂容易掉色,不小心就粘在潔白的牙上,乍看起來像是剛喝了雞血。


    她被幾個姐妹笑過一迴,再沒敢用。


    采蘋心細,聽出六丫在照鏡子。


    “姒相師的身體好些了麽?聽說打了三十道鞭子,全是見血的。”采蘋問道。


    “正想和姐說,我看著都覺得疼。”六丫道,“可不知為何,他不讓我伺候。”


    采蘋轉過身,親切地拉住六丫的手,輕撫著她指腹的繭,說道:“季兒還是個小肉團,這銅鏡呢,姐姐送你吧,你長大了,能跟在姒相師身邊,他不會負你。”


    鏡中,六丫紅了臉。


    “采蘋姐,說什麽。”


    “你心裏明白的。”


    “那,那我問姐一件事。”六丫問道,“先生曾當眾說,姒氏是王畿武士,姒郎的劍是守護天子的劍……如果那樣,我,我連給姒郎做下等奴仆都不配。”


    “唉,先生嚇他們呢。”采蘋笑歎一口氣,“你看現在世道,誰還守護天子?天子啊,就是一個被供在廟堂裏,看著子孫後代爭奪江山,卻無能為力的老頭子。”


    六丫想笑又捂住嘴,不敢笑。


    “好了,姐再教你一招。”采蘋刮了一下六丫的鼻子,“姒相師這個人,自矜得很,他如果總是和你擺什麽正人君子模樣,你就去找先生,讓先生給你做主。”


    六丫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送走六丫,采蘋抱著季,在窗前聽了小半時辰的風聲。風聲大,落葉下,她會臆想是大雁南飛為她們送去平安信。早在月前,她就在寧嬰的行囊中發現了那張留有脂粉香的棋盤,可自始至終她沒有過問,就像她從未查問過禺強的下落。


    采蘋心中,寧嬰是一壺醞釀著歲月的美酒,她願用一生去等待他最後的醇香。


    六丫卻隔日就去找秦鬱,哭訴姒妤趁她為他上藥的時候,“摸”她手的事實。秦鬱想了想,約姒妤出門去小陀山散心。姒妤以為要看工事,一本正經地答應。


    “姒郎啊,你說秦亞也大了,我琢磨給他房中添個女子,誒,六丫長得俊俏。”


    “先生。”姒妤一驚,“六丫還小,才十三歲還沒懂事,再說她也不是奴籍。”


    “哦,我都忘了人家怎麽進的門了。”秦鬱道,“不說,還以為是你撿來的。”


    姒妤這才從秦鬱話中聽出一些頭緒,追問道:“先生怎知道六丫的心意呢?”


    秦鬱笑了笑道:“我什麽也不知道,隻還記著一條血的教訓,那就是,自家的寶物得看好,不能隨便顯擺,否則,指不定將來有什麽人眼紅了,會把它毀掉。”


    姒妤道:“先生說的是。”


    遠山蒼翠,天邊雲卷雲舒。


    秦鬱張平雙臂,伸了個懶腰。


    “其實,看著你們都能實現心中所想,我也算不白當這個先生,中原,不迴也罷。”


    也就是這句話,姒妤才想起另外一事。


    “先生,範坊我一直盯著,石狐子很盡心,但,我不建議你這次就教他用火。”


    秦鬱道:“我答應過他。”


    姒妤道:“可是先生,恕我直言,一旦他學會用火,你就再沒有手段能控製他。”


    聞言,秦鬱沉默了一陣子。


    “姒妤,我信他。”


    這番迴去,秦鬱難得過問門戶,雖是沒給名分,到底把六丫歸去了姒妤房中。


    子月,合金在即。


    頭批,桃氏將澆鑄一千劍,秦鬱決定采用兩遍熔煉程式,每批次兩天工時,他授甘棠為二十坊總風火令,定於初十開爐,此前五日,他動身下範坊視察進度。


    卻得知,在被他克扣去一半的工人與小匠的情況下,石狐子依然提前完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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