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莆奔到小陀山時,一隻鞋已經跑掉了,光裸的腳板腫脹著,印滿枯葉割痕。


    “先生!出大事了!”


    他從那道噴吐著黃土的缺口鑽進去,喘息立即被此起彼伏的吆喝蓋住,他擦去脖頸的汗,穿梭在工人與瓦堆中,不停地為坩堝和雲梯等等物件讓路,終於,在第五排爐址邊尋見了秦鬱。秦鬱蹲坐在地,笑眯眯地盯著身前一個巨大的土坑。


    “先生,出大……”


    秦鬱並不詫異。


    這些天,師門已經聽過兩次“大事不好”。頭次是陰晉車隊被扣押,大家開始也緊張,好在不久之後就收到了寧嬰托友商帶迴的乘雲紋錦緞,據說當地郡守把車轅都卸開,除去上等的錫金卻什麽都沒找到;再就是一天夜裏,將作府運匠全體出動檢查桃氏的劑坊倉庫,硬把所有金錠印子都記走,大家又擔驚受怕七八天,直到姒妤忍不住去對質,當堂背出三百多項細目,才平平安安討迴了金錠。


    當然,石狐子也功不可沒,他在各坊有很多朋友,兩次都在事前透露了內情。


    工事仍在進行。


    秦鬱迴頭,衝阿莆招手。


    “莆監,快來看,咱們這個師門啊,已經很久沒這麽熱鬧過了,別打擾他們。”


    “什麽?”阿莆一瘸一拐地走近,但聽熟悉的嗓音從土坑中一陣陣飛竄出來。


    大家在磨合範組銜接坩堝的方式。


    甘棠站在爐坑下麵,咚咚咚一個勁敲著爐壁,和石狐子比劃出液口的位置,示意不能再低,否則槽道將直接接觸溫度極不穩定且低劣的內焰。石狐子不肯退讓,拿出樣品比在甘棠的身上,說,劍長三尺半,高不成了就得低就,斜放又容易使金液淤積,所以必須把坩堝出液口往下調整。荀三的觀點更多考慮的是合金液體,如果出液口高,所含硫份多,出液口低,炭屑多,如此自然是居中為上計。


    四孔坩堝是甘棠的寶貝,它基於五色爐火控製理論改造,能旋轉並調整高度。


    調劑則是荀三的絕活,他不光熟悉不同金石比例,更懂得據此定出出液位置。


    然而,劍範最是遷就不得。


    三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引得宮司空府的幾位來學習的小匠也卷袖加入。


    磨合,再磨合,直到三邊的工師都覺得方案合理,他們才確定了銜接的方式。


    阿莆好容易明白事由,插進話道:“先生,在我管炭的看來,若怕內焰高,雜質無法沉底,那把坑底填高,周圍挖槽,使木炭堆成環形,聚攏火焰燃燒就好。”


    言者無心,可,話剛出口卻像在沸騰的鍋中猛澆一瓢冷水,壓住了雄雄氣焰。


    亦不失為一條好計策。


    坑裏的人全都抬起頭,仰望阿莆。


    “這……”阿莆從未想過,自己這輩子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刻,竟是光著腳的。


    秦鬱拔下自己的草鞋,丟給阿莆。


    “何事?”


    阿莆趕緊穿上,說道:“謝先生,剛發的車,今全被玄武押迴來了,幾百工師在將作府劍石前鬧事,說我們裝的是私貨,屬叛國之罪,公冉大監正準備查車。”


    秦鬱道:“姒妤在府中,他手裏有符傳,公冉大監若要查車,那就查好了。”


    “這次,他們來勢極兇……”


    阿莆的那張被火炙過的臉抽動了一下,立時,又有一位工師踉踉蹌蹌奔進來。


    “秦先生!不好了!玄武左部的幾個兵剛到,竟然二話不說就鞭了姒相師!”


    ※※※※※※※※


    將作府門前匯聚起龐大的人群。


    不僅是詔事府、邦工室的軍械匠人,還有司空府的土木匠、農具匠,全都在老範氏的感召之下集合,烏茫茫擁擠在巷道,似是秋葉落滿林間,被山風吹著跑。


    山風幹燥,秋葉一觸即燃。


    “是秦鬱師門的去楚國買錫金的車子,怎麽就被軍隊押迴來了?”有人說道。


    三百多輛推車被拉進冶區,車輪在黃土路麵壓出深轍。桃氏小匠的手腕被捆了粗繩,串連成一個長隊前進。接著,兩列布甲士兵當眾撬開了車上載的大木箱。


    “怕是裏麵有贓物。”又有人說。


    箱中滾落出幾隻糧袋,一個士兵戳開,抓出一抔金黃的穀粒。“是麥子!”眾人嘩然,車隊從冶區出發時明明是空的,可現在剛迴來,竟然已經裝滿麥穀。


    “老範氏,小心著些。”


    嘈雜中,白廿扶著範雍的父親下馬車。


    “這是,糧食啊……”老範氏瘦骨嶙峋的,顫著聲音說道,“這是糧食啊……”


    押送車隊的是玄武軍左部的人馬,領頭的是範百將。範百將上前,對範氏抱拳行禮,說道:“範叔,別急,今天隻要有你在,公冉大監一定會給大家公道的。”


    三百車的木箱打開之後,糧袋堆滿了將作府門前的空地,眾人看清了一個事實,秦鬱師門的車隊出發之後,一定悄無聲息在城中的另外一個地方上了私貨。


    “公冉大監,請你出來主持。”範百將說道,“今日我巡察城郊,發現詔事府桃氏的車隊轍痕太深,我覺得可疑就扣下了,現在看來,裏麵裝滿關中穀物,還有幾份魏國的關牒,而魏國這些年又正缺糧,他們很可能要出關繞道去賣糧。”


    一點火星燃起。


    白廿剛搬的坐席,被老範氏一腳踩住。


    老範氏轉過身,含淚對眾人道:“魏人缺糧,秦人就生來酒足飯飽嗎?關中幹旱,咱們能有麥穀富餘,那是邦司空十萬兄弟開井渠一條一條灌溉出來的,是邦工室把生鐵讓給大司農做農具一畝一畝地耕耘出來的。他們這是偷咱的血汗。”


    人群跟著唿喊。


    聲浪震動著劍石。


    陳平、王玹等人都在,可群眾的情緒已被煽動,他們隻選擇觀望,沒有開口。


    將作府依然大門緊閉。


    “眾位工師請聽我說!符傳在此!”


    姒妤正是這時趕來的,他還沒有來得及拿出懷裏的通價符傳,便被範百將手下的幾個什長攔住。眾人的目光中夾帶刀子,姒妤才覺得勢頭不對,立即讓阿莆去小陀山找秦鬱,卻隻聽身後一陣混亂腳步聲,一道麻繩從麵前勒住他的脖頸。


    “姒相師,你們門中一個黃毛小兒不是說秦國的長劍可以完成渾鑄嗎?”一個刑徒道,“半年啦,河東都退軍啦,怎麽劍的影子都沒看到?你們能拿出來麽!”


    喧嘩不止。


    “劍呢?你們的劍呢?!”


    “魏國來的騙子!”


    “敗壞門庭!”


    姒妤咬緊嘴唇,抬頭看一眼將作府。


    他知道自己做了出頭鳥,可在秦鬱趕迴前,必須有人站出來承受玄武的怒氣。


    繩子驟然收緊,姒妤眼前一黑,手中拐杖落地,被刑徒推搡著往劍石走去。


    “嚴懲細作!”


    跟著叫出聲的是疾。


    玄武的皮鞭子落下了,血灑劍石,此刻,遠處橫空廊橋之上走出了幾個人影。


    公冉秋正俯瞰全局。


    “公冉,這並非是一場普通的鬧事,而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示威。”狄允不忍看血腥場麵,低下臉道,“範雍定是得了隴西軍的示意,才敢擺桃氏這一道。”


    “你說該怎麽辦?”公冉秋一手捋胡子,“詔事桃氏有符傳,他們也沒犯法。”


    “我們不能失去範將軍和玄武的支持。”狄允說道,“公冉,如果他們今天非要把秦鬱師門的皮扒下來,那也隻能給秦鬱定罪了,咱總不能引起隴西大亂。”


    公冉秋長歎一聲。


    “隴西人。”


    狄允無所適從。


    “狄允,速派人通知大良造和廷尉,但切莫扯玄武軍,就說是我們在查通敵工黨。秦鬱今天怎麽定罪,該不該定,還得看他迴來之後如何表現。”公冉秋抖了抖兩隻手臂上的衣袖,命道,“再有,你親自去取一把河東俘獲的黑金劍來。”


    狄允道:“是。”


    話音剛落,遠處的冶區爆發出一陣躁動,二人朝橋下望,聲浪緩緩靠近劍石。


    “公冉,秦鬱從小陀山迴來了。”


    “好,開門。”公冉秋道。


    秦鬱來時,不過隻有石狐子和荀三陪伴左右,伶仃幾人,似輕舟駛於怒濤間。


    符傳和血散了一地,刑徒和士兵蠻橫起哄,爭奪著從姒妤身上搶出的佩飾。


    “姒大哥!”石狐子道。


    “符傳……符傳……”姒妤的衣領已被抽開,身上落著二三十道紅腫的鞭痕。


    石狐子吞下淚,一片片把符傳收起。


    範百將冷笑一聲,扶正自己的牛皮冠:“你就是秦鬱,那個中原來的騙子?”


    “劍。”秦鬱道。


    “什麽劍?”範百將順著秦鬱的目光,看見士兵腳旁落了一把未出鞘的短劍。


    “姒氏為洛邑武士百年,佩劍銘紋朏朏,是守護天子的劍。”秦鬱說道,“你們玄武軍把守護天子的劍扔在土地任人踩踏,怎麽,難道是執行君上的命令麽。”


    士兵麵麵相覷,一個笑出聲,把劍踢起來,要往姒妤身上丟。這時,什長來了。什長看範百將神色有變,似乎更明白道理,迴頭訓斥了士兵,命為姒妤鬆綁。


    “先生……”姒妤的眼睛腫脹睜不開,血手剛撫到劍柄,便緊緊地握進掌心。


    秦鬱道:“受苦了。”


    秦鬱讓人先送姒妤迴去。


    “繼續查!”範百將揮了揮手。


    “誰給你們的權力查?”秦鬱道。


    “姒相師是血脈高貴……”老範氏說話時,下唇仍顫抖著,“可將作府有律令,購買物料不得攜帶私貨,不得繞行驛道,你們……這樣難道連查都不能查麽。”


    秦鬱道:“老範氏說的是,將作府可以查,但,玄武軍不能查,除非有虎符。”


    範百將歪起嘴,雙手叉腰:“公冉大監缺人,那隻能委屈秦先生自己查了。”


    石狐子道:“先生我來。”


    秦鬱道:“你讓開!”


    秦鬱一把奪過士兵手中的劍,劍鋒照準了糧袋呲地刺入,連攪動三下,拔出。


    眾人沒想到這一幕。


    秦鬱踩過落在地上的麥粒,走到前麵一輛車旁停下,又拖出一包糧袋,揮起手中劍,劍刃左右交舞,猛地劃破三道口子,這迴,麥粒似決堤洪水噴湧了出來。


    秦鬱喘息片刻,一輛接著一輛,一袋接著一袋,在眾人矚目中砍到將作府前。


    “公冉大監,除了麥子,可有私密簡書?可有神社寶器?可有山河輿圖?通價符傳之上明寫著,同樣的麥子,先往河東兌換池鹽再去銅綠山買錫金,可以比直接用圜錢向銅綠山買多出三倍的量,我桃氏按此辦事,既不是私攜貨物,也沒有故意繞道,無非為工事著想,於公,於私,有什麽錯嗎?秦人為何要與魏國爭奪河西之地?那是因為隻有占據河西,才能與中原通商,百姓才能富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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