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天,秦國相邦大良造所主退軍的命令從王宮中傳出,同時,公文下達鹹陽武庫,詔事府所造的一萬套銳士鎧甲將分配與河西新徵的十萬步兵的將領。


    河東秦軍撤退,秦部將五大夫公孫予與魏將昂昆在曲沃各傳王命,談判止戰。


    當日,輕騎進入鹹陽西冶區。


    “範將軍迴來了。”


    沿路千百工匠跪伏在地,馬蹄踏過,揚起的黃塵落在他們的頭發和臉。他們聽著長劍撞擊鎧甲的聲音,低著頭,看著騎兵隊伍的影子竄向火光衝天的煉坊。


    領頭的男人身長七尺,頭戴羊皮鶡冠,係帶從耳邊漸沒入蜷曲茂密的胡子。他是玄武軍左部將軍範雍,眼下正操練關中西部三萬在役士兵的格鬥與陣法,今日他到過將作府,無奈府門緊閉,公冉秋不接待,他便隻能先找詔事府舊人白廿。


    門從正麵打開。


    狂風灌入坊中,火候在刹那間退去,赤紅的炭屑從劍床騰起,金屬凝固變硬。


    當此時,白廿的一記鐵錘正從高處落下,叮地,將臥在身旁的鐵片敲為碎末。他看了範雍一眼,迴過身,把安年、疾、阿葁從地上拉起,再請範雍在床案邊坐。


    “範將軍,你聽我說。”白廿對範雍說道,“詔事府工名,由公冉大監執行大良造的命令而布置;製造過程,由邦工室與鹹陽令共同監督;入庫後調配,依然由大良造決策,鹹陽令主持,如此,我和秦鬱隻負責把劍造出來,不涉其它。”


    範雍搖了搖頭,伸出龜裂粗糙的手,探向燃燒炭火的床底:“我是來請你幫忙的,河東和談,玄武軍背後還有二十萬隴西舊軍盯著這件事,咱不能背叛鄉黨。”


    白廿卷起袖子,撿起床槽中的碎塊。


    “老範。”


    “白廿七,三十年過去,你難道當真忘了嗎?你難道,不願讓我替你報仇?”


    白廿默然。


    他自是知道,範雍的憤怒並非真的因為前軍無功而返,而是因新造一萬劍器不再按舊例分給玄武部下,反倒分給與大良造同鄉的,剛從河西征召收編的新兵。


    隻是,無論範雍的想法多麽霸道,甚至已經觸碰律法,白廿都不會上報將作。


    二人同出隴西,命運卻截然不同。


    父親戰死河西時,白廿還不知事,但記得鄉裏再度征兵,長兄趁夜收拾包袱,不辭而別,母親哭腫了眼睛。三年後,白家多出三十頃田地,白廿和二兄看著鄉人敬畏的眼神,對戰場生出向往。不久,二兄也到了年紀,嚷嚷著投奔長兄而去,白廿羨慕得不行,抓起一根木棍子要跟,卻被母親從樹林抓迴,狠狠餓了三天。


    白廿險些餓死,也沒明白母親的心。


    從此,他又被母親逼著去鄉正家中學修鐵具,連半句關於參軍的話都不能說。


    直到那日鄉正從縣裏拿迴幾件血衣,問誰認得,白廿見其袖口繡的‘廿’和自己穿的一樣,是母親的針線……他才知,自己永遠也看不到長兄和二兄了。


    他的父兄皆死在魏武卒劍下。


    他是家中僅剩的男丁。


    白廿領迴血衣,默默地埋在祖墳邊的樹林,始終沒敢告訴母親。他終於理解了母親,也徹底放棄了參軍。他決心用另外一種手段替父兄報仇,他要成為劍師。


    十七歲,白廿棄置田產,隻身去雍城謀求生計,當時鐵兵工室剛剛成立,為爭搶名額,白廿與印匠範氏之子,也就是與自己同齡的範雍打了一架,自此相識。


    範氏是公冉秋手下,全族為鐵匠。範雍在鐵渣渣裏出生,從小舔著劍刃上的鐵鏽長大,指甲永遠積滿鐵泥,倒是天生打鐵的身段,可他的父親不希望他隻做鐵匠,要他隨軍,改變他母親官奴婢的身份,所以,範雍索性把名額讓給了廿七。


    機緣巧合,兩個人成為朋友,討論如何捶直鐵條,也感歎魏國長劍多麽鋒利。


    “白廿七,我將來上陣殺敵,就握著你造的劍,替你的父兄報仇,如何?!”


    “一言為定。”


    後來,鹹陽開建,白廿跟隨公冉秋離開雍城,來到新都,為鍛造鐵劍而不遺餘力;再後來,秦反攻魏,範雍的母親不僅脫離奴籍,還坐上了鋪滿香草的馬車。


    到了範雍封公乘爵位時,他還把白廿約出城,在立信的圓木之前嘲弄了半天。


    “白廿七,木頭都快要爛光了,鐵劍怎還沒造好?真怕我有生之年等不到。”


    一問,又過去數年。


    範雍已是五大夫爵,統兵三萬,而白廿仍醉心於磨劍,也沒發覺是什麽時候起,範雍的談吐和眼界都和自己不同了。範雍嗜血。範雍變成了一把無情的劍。


    正如此刻,範雍盯著劍床的目光,就像翱翔在天際的蒼鷹盯著森林裏的兔子。


    “老範,你這一踹門,毀我五百劍。”白廿迴過神,把手中碎塊扔進廢鐵堆。


    範雍苦笑起來:“對,如今你白廿七的心中隻剩下鐵劍了,可,你就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異國人被大良造扶上大匠之位嗎?我們隴西人,原本隻是為天子養馬的部族,今朝能在關中站穩腳跟,建成邦國,靠的就是打戰,不是做生意。憑什麽我們要和中原用同樣的權環和衡器?秦鬱是魏國派來的細作,你還沒看出來嗎?一換衡器,方便了兩國將來的通商,還讓陳平和荀三那夥子人死心塌地跟著他,二說鬥拱,他又與宮司空府那幫閹人攪和上,談得比咱們還融洽,三來最可恨,那位金坊的寧印匠,竟與大良造的爪牙勾結在一起,果然,河東剛撤軍,就要掠走原本屬於我們玄武左右部的甲器,這是什麽?白廿七,秦鬱這是竊國啊。”


    “我知道,玄武想借我等之口去向公冉大監告狀,從而詆毀秦鬱的工事,但我告訴你,公冉的立場很明白,能者勝任,我隻想盡全力在交劍之時贏過秦鬱。”


    麵對範雍的一顆赤誠之心,白廿仍堅守著最後的底線,他自以為迴答得十二分妥當,卻不料下個瞬間,一把利劍從他身後玄武士兵的鞘中飛出,橫掃了劍架。


    削鐵如泥,火星四射。


    白廿鎖緊瞳孔。


    這是一把黑金之劍。


    範雍戳中了他的死穴。


    “這是從河東站場繳獲的,白廿,魏國已批量造出此等精良武器,而秦鬱在冶區建造煉坊,不僅放棄鍛鐵,反還要精進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合金渾鑄。他是賊。”


    白廿說不出話。


    範雍看向眾位工師,說道:“老公冉怕事,不願意見我,可涉及工程,他總得見你們,你們若今天站出來揭發秦鬱的短處,不算小人行徑,而是護國功臣。”


    阿葁開口說:“秦先生畢竟是受雀門排擠才來秦國,他不至於當魏國細作。”


    範雍眯起眼睛。


    眾人不吭聲了。


    卻正這時,疾大步站出來。


    “疾二!”白廿道。


    疾摸了摸耳郭的骨釘,垂下眼,笑道:“範將軍,我聽說秦鬱師門正從楚國購買錫金至鹹陽,他的車隊裏會不會有私自攜帶的貨物,路程中又會不會改道去魏國或者韓國撈些油水,誰也說不準,隻要將軍囑托關城嚴查,想必不會失望。”


    範雍拍案起身。


    “有此膽識,你將來必成大器。”


    範雍離去時,疾抬頭笑了一下,就像從沒有考慮過後果的孩子。白廿深吸口氣,癱坐在地上。安年瞪疾一眼,迴頭吆喝工匠重取鐵胚條,燃炭火,開始鍛打。


    “疾二,你惹了大禍。”白廿道。


    ※※※※※※※※


    密室的窯中燃著炭,新模製的範片還未從劍胚取下,時辰不到,不能動火候。


    石狐子謝過阿葁,見秦鬱還在酣睡,連忙跑出密室把所得的消息傳給了姒妤。


    “石狐子,你能確定查貨的消息麽?”


    “十月初,陰晉。”


    “好,我知道了。”


    “姒大哥,我能做什麽?”


    “迴去學製範。”


    “可是……”


    “你成何體統?人在密室,外麵的事卻比我還先知道。”姒妤硬是板下臉說。


    姒妤迴頭就通知寧嬰,讓他親自帶人去陰晉關城監督商隊。寧嬰不服,覺得這消息子虛烏有。姒妤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相信石狐子,這樣,你把從市吏那裏拿來的通價符傳交給我,然後動身。”寧嬰無奈,隻得出發。


    迴密室,石狐子抓起木片就開始默讀。他的嘴裏還殘留秦鬱指尖的汗水,腦中卻不停勾畫玄武殺進密室的情形。他知道自己不能分心,可箭光劍影揮之不去。


    直到秦鬱醒來。


    “青狐,出了什麽事?”


    秦鬱側著身子坐起,眸中氤氳,長發垂瀑,一襲素衣散了大半張草席。石狐子開口說話,卻見秦鬱邊聽著,邊把修長的手指抵在唇間,困惑地嗅聞了一下……


    那瞬間,石狐子萬念皆空。


    “我去為先生打水洗漱。”


    秦鬱任石狐子幫他洗手,大抵明白過來,他不欲招惹玄武,玄武卻必然要找他的麻煩,這其間的誤會不是稱兄道弟能解決的,他必須抓緊時間,做成樣品。


    水聲迴蕩密室之中,石狐子埋著頭,奮力搓洗秦鬱的手,恨不能把皮都搓去。


    秦鬱歎息。


    他的睡眠一直很淺,偏是將將入夢時被石狐子吃了一口,之後就完全清醒了。


    他權當石狐子年少懵懂不知事,長大見過女子自然就會走正道,可事關綱常,他還是迴憶了一下自己年輕時對燭子的感情,景仰,對,石狐子應該隻是景仰。


    “青狐,你看著我。”


    石狐子一頓,徐徐抬頭。


    “我知道你心裏有欲念,但是現在不可以,明白麽。”秦鬱道,“君子慎獨。”


    “是……先生。”


    二人又忙碌起來,他們要把劍範拚接成型,反複澆鑄試驗,找準澆鑄口位置。


    秦鬱心無旁騖。


    石狐子也就學會了處變不驚。


    “青狐,根據以往的經驗,試驗所用錫金比例應當比正常時多百分之二,如果這樣金液仍然貫通了全範,則基本可以保證,批量澆鑄時不會出現太多例外。”


    石狐子小心地稱取金料,秦鬱則開始打磨範片,教他使用雙口梯級澆鑄方法。


    雙口,一高一低,低口先注,填劍芯處範道,高口再注,憑借液壓壓實鋒刃。


    這是為銜接四孔坩堝做出的改進,這樣鑄出的劍,內部韌性高,外部硬度高。


    金液在坩堝裏沸騰,純青的火光照亮密室的每個角落,銅漏的水痕漸被蒸幹。


    一次。


    三次。


    七次。


    每一次,石狐子都覺得軀體在天地之間往返,熱浪撲打他的麵龐,吹開他的毛孔,他躍入天空,而後又忽然遇到一股冷流,冷得讓他能聽見骨骼打顫的聲音。


    每一次,石狐子的目光稍越過那三道劍脊,便見秦鬱就在劍的另側,俯身貼耳在範片,閉眼聽金與土的碰撞聲音,一刻痕一刻痕地調整澆鑄角度與位置高低。


    石狐子由衷佩服秦鬱。


    秦鬱不需要去範,就能聽出充型的完缺與快慢,迴迴驗證,無一次有過差錯。


    石狐子也有絕活,他算術極好,能準確推斷出不同範片組合所適用的澆鑄點。


    他們默契。


    十次,百次,他們劈山開穀,見證金氣一衝千丈下九天,在人間匯聚為河流。


    “先生,已經十把劍。”


    十日內,石狐子對十具範泥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愛意,他忽覺得,它們就是他們的孩子,不僅有骨骼,還有血肉,甚至有靈魂。當他撥開泥範,初次看見三條修長筆直的虹脊,淚水盈滿他的眼眶。他們手中的泥範,孕育了冠絕天下的劍長。


    三尺半,不僅長,且無破綻。


    劍範陽紋“九年——相邦衍之造——鹹陽詔事秦鬱——工師姒妤——工狐”


    “還行。”秦鬱笑道。


    “先生,我草略算過,要趕在秋獲結束之前做完五千套全範,需要兩千工人,一百小匠。”石狐子說道,“到時候,我就搬去範坊的工舍,和他們一起住。”


    秦鬱點了頭。


    “好,一千工,五十匠,再加咱範坊原有幾位工師,合金前,我去查你進度。”


    石狐子倒迴眼淚。


    自此,師徒二人親密無猜的時光不複,石狐子背著一筐沉甸甸的裝滿範圖的竹簍走出密室,又搬進範坊開始培訓工師,踏上了漫長的和秦鬱討價還價的路途。


    途中還有躲不完的風浪。


    十月,一道消息傳迴,詔事府桃氏運送錫金的車隊因涉嫌私攜貨物被扣押在關城陰晉,郡守上報,鹹陽西郊驚鳥飛散,將作府著手清查桃氏本年所有的運單。


    玄武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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