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 官渡。


    清晨雞鳴,天蒙蒙亮,曹軍營中士卒已開始操練。


    一早被練軍的動靜吵醒, 荀忻從案牘堆裏醒過來,睡眼惺忪翻開一卷賬簿,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看得人頭腦發脹。


    他摸到案邊快掉下去的硯台, 添水化開幹涸的墨,提筆蘸墨,核算紙上、竹簡上的賬目。


    有人掀帳而入, 逆著光影顯得身形頎長。


    “君莫非徹夜未眠”那人提著食盒, 看荀忻一大早就在案後坐著,驚訝問道。


    荀忻搖搖頭,打開食盒的蓋子, 裏頭盛著湯餅、米飯與豆豉醬菜,“醒得早罷了。”


    “主簿也甚早。”他移開案頭的文書,道聲謝,清理出吃飯的空間。


    和他麵對麵跪坐, 穩穩端出食盒內碗碟的那位正是主簿王必。


    地上這一摞,外加案頭的一摞, 都是這位主簿的分內之事。


    曹軍屯兵官渡數萬, 加上不上戰場的輜重兵, 足有七萬人馬。七萬人的供給和調度,這些瑣事比打仗本身麻煩得多。


    此前王必等人忙得腳不沾地, 頭發愁掉了大把,實在忙不過來才向曹操稟明, 找荀忻過來幫忙。


    荀忻原本負責監領幾路人馬, 每天的公文雖然不少, 還算遊刃有餘。自從幫王必核對賬簿後,閑暇時光便一去不複返了。


    正吃著早飯,又有人在帳外通稟而入。


    “荀君,主簿。”來人抱著一大摞卷軸文書,幾乎擋住了臉。“糧穀賬目造冊完畢,請上司核對。”


    “知矣,放下罷。”王必揮揮手,讓屬吏退下。


    放下陶碗,荀忻幽幽望向王必,這是把他當計算器用又來


    碗裏熱氣騰騰的麵皮頓時不香了。


    對上荀元衡定定看過來的目光,王必心虛地清清嗓子,小聲道,“他日,咳,此戰勝後,必為東道主,邀君至我家答謝。”


    他難道缺這頓飯


    隻是時事艱難,看王必這副模樣也沒法不幫,荀忻暗歎一聲,眨了眨眼,“就此說好,主簿不得反悔。”


    “豈能反悔”王必啞然失笑,向他拱手,“多謝。”


    曹營外,曹操率人追出營門。


    “將軍。”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與將軍相見。”曹操望向身側的馬車,“些許綿帛,聊表心意。”車裏載的是不僅僅是綿帛,還有金銀財貨,都是當初賜給關羽,卻被他封存留下的。


    隔著百來步之遠,關羽拱手拒絕,“明公厚意某心領。”他低著頭歎道,“行伍之人,行路不須如此。”


    他帶著親兵,身邊還有些積蓄,不需要也不能再接受曹公的厚禮。


    “劉使君不知去向,將軍如何尋得”曹操頓了頓,忍不住出言挽留,“不如留我軍中,待聞故主消息孤絕不阻攔。”


    微風吹起關羽的須髯,裹挾著沙塵,令人不得不眯起眼。


    劉備失蹤後謠言四起,眾說紛紜,有說他逃往青州,有說他南下荊州。


    關羽此行便是聽說劉備在袁紹軍中的流言,將信將疑,想要往河北一探。


    “明公待我極厚,關羽沒世不忘。然某受劉將軍厚恩,誓同生死,不可背棄。”


    “明公珍重。”關羽在馬上遙施一禮,調轉馬頭,帶著幾名親兵策馬而去。


    跟隨曹操出營的諸將見此,紛紛請命追擊。


    卻見曹操調頭迴營,一踢馬腹,歎息道,“各為其主,勿追。”


    “文遠。”


    張遼應聲拍馬上前,“明公。”


    隻聽曹操一笑,“天下義士,非劉玄德獨有。”


    話是這麽說,誰都能看出來曹操仍在為關羽離去而惋惜,此時看似在稱讚張遼,更像是在自我安慰。


    曹公心情不好,身邊的親隨一整天都小心謹慎,生怕惹怒主公。


    這一夜淩晨,月上中天,親隨被帳中響動驚醒,隻見床沿靜靜坐著一人。


    他忙伸手晃醒同袍,在原地站起身,無聲地盡侍衛之責。


    曹操在床沿坐了半晌,全無睡意。柔和月光透過營帳照在地上,如浮光躍金、波光粼粼的水麵。


    “隨孤巡營。”


    “可喚典君、許君”


    “夜深,不必打擾。”


    親隨應諾,強打起精神跟了上去。夜半三更的,能巡什麽營


    天穹墨藍,四野平曠,營帳前的炬火劈啪作響,火光刺目,然而照亮的範圍卻遠比不過當空那輪明月。


    營中靜悄悄,隻聽得到踩上樹枝時的咯吱作響。


    一片靜謐裏,漆黑的夜色如死水一般沉寂。


    一眼望去,卻有一處營帳仍然亮著燈,如同暗夜裏的一顆星。


    親隨望向曹公,發覺他們正往那處營帳走去,顯然曹公也注意到了。


    深更半夜,還有哪位將軍和曹公一樣睡不著點著燈


    夜裏和白天是兩個世界,親隨一時辨認不出方位。他正想問一下同僚,才發現那不靠譜的夥伴緊緊攥著他的戟杆,走路小心翼翼,仿佛目不能視。


    得,不用問了。


    親隨默默守在營帳外,看著曹公掀帳而入,帳簾落下的一瞬間看到了散落在地的案牘。


    不是將軍,這該是位文吏。


    營帳中,青年文吏坐於書案後,靠在憑幾上,闔著眼,以這種歪歪斜斜的姿態睡著了。右手邊散落的是墨跡尚未幹涸的毛筆,左手上還拿著一卷展開的文書。


    像這樣的卷軸文書,書案上壘著一尺來高,地上還堆有一大摞。


    燈油隻剩淺淺一層,燈芯未剪,火光時明時暗。


    眼見這一幕,曹操不自覺放輕了腳步。


    他還未走上前,書案上的文書滾下來一卷,咕嚕嚕向他滾來,滾動間散了架,自行鋪開了半尺來長。


    曹操俯下身將卷軸撿起來,其上記錄著各軍分配的糧草數目,墨跡較深的清雋字跡標注出了計算有誤之處。


    左右閑來無事,他解下腰間錦囊,拿出算籌擺了起來。


    得到的結果和荀忻所寫一致,他再看原本的數目,料想是軍吏看花了眼,記錯了其中數字。


    把散落在地的文書一一撿起,擺迴荀忻案上,曹操看著麵前為軍務忙到夜以繼日的文吏歎了口氣。


    “忠義之士,非劉備獨有。”


    四處一望,帳中連床榻也無,並不是荀元衡所居住的營帳,而是文吏們日常處理軍務的大帳。


    曹操猶豫半晌,最終沒有叫醒荀忻。已至子時,再攪人清夢折騰半晌也睡不了多久。


    四月氣候冷暖不定,夜涼如水,他站在營帳中仍有寒意,再看荀元衡衣著單薄


    親隨等到曹公掀帳而出,疑惑地揉了揉眼,他怎麽覺得主公身上的外袍不見蹤影


    第二日,袁紹兵抵官渡,連營數十裏。


    袁、曹第一次正麵對戰,袁軍勢眾,曹軍依舊采用精銳騎兵為先登衝陣。


    這一戰術在曹軍手中近乎所向披靡,然而這一次遭遇了挫敗。


    袁軍埋伏千餘弩兵於盾下,等曹軍騎兵到了近前,出其不意萬箭齊發,使曹軍折損十之二三。


    官渡首戰,曹軍失利。


    而袁軍一掃顏良、文醜被斬的屈辱,士氣大振。


    “冀州勁弩,幽州突騎,合稱當世之冠。”朱靈替路招包紮手臂上被兵刃劈砍的傷口,“當慶幸未受箭傷。”


    路招扭頭問他,“此話從何說起,箭傷而已,有甚可怕”


    朱靈哼哼冷笑,“汝受箭瘡即知。”


    路招環顧一眼左右無人,湊上前哥倆好套近乎,“文博速說。”


    他低聲道,“君曾效命於袁本初軍中,知旁人所不知之事。”


    “戰陣上刀槍無眼,你我過命的交情,不肯教兄弟如何保命”


    朱靈素來喜歡聽好話,一拍路招肩頭,“此話非兄弟我不說。”


    “如何”


    “冀州勁弩為何天下聞名弩機機巧之處不須再提,但凡中箭之人,無論中箭何處,十有八九難活命。”朱靈嘴角下撇,不掩飾厭惡與忌憚。


    “這是為何難道箭鏃塗毒”路招最喜歡聽這種奇聞異說,來了興致傷口也不痛了,拉著朱靈坐到營帳外的木樁上。


    朱靈道,“並非塗毒,也相差無幾。”


    “箭鏃上弦之前做的手腳。”他嘖一聲描述道,“弩兵箭囊之內,放有馬糞,箭鏃插於馬糞中。”


    路招聽他說得仿佛鼻畔已經聞到了味道,捂著鼻子,“馬糞之臭如何能忍,箭囊需隨身攜帶,非人哉”


    “還有他法。”朱靈眯起眼,“上弦之前,箭鏃倒插入土,即取即用。”


    “如此方法,箭瘡必反複崩裂,中箭者苦不堪言,少有幸存者。”他拍拍路招肩膀,“寧可中刀,當避箭矢。”


    “將軍”朱靈正要迴營,被人急急叫住。


    “速召持盾卒,明公巡營時遇襲”


    首戰失利,曹操帶著眾人去探視傷兵,出營時見營中軍醫井然有序忙碌,轉頭望向荀忻,“若非元衡倡議大興醫館,今日殞命者倍矣。”


    荀忻拱手,低頭不語。


    “弩箭壓製騎兵,以步克騎,此前公孫瓚必敗於此。”曹操邊說邊往前走。


    “初戰之時未及防備,袁軍此計,可一不可再。”荀公達應道。埋伏弩兵這種把戲隻能玩一次,有所防備後不派騎兵衝陣便罷。


    “敵眾我寡,還當分其兵勢,出奇製勝。”


    “公達所言然也。”曹操點頭,邊走邊和荀攸商議如何安排“奇兵”。


    “君善騎射”


    荀忻停下腳步,疑惑望向賈詡,他今天沒主動找賈詡說話,賈文和怎麽反而湊過來了。


    “何以見得”從哪看出來他會勞什子騎射


    荀忻順著賈文和的目光低頭看向自己胸襟處,紅繩係著一枚玉韘,也就是射箭時所戴的玉扳指。


    可能是剛才探視傷卒時俯身,玉韘才從衣襟內墜出來。


    隨身帶著玉韘,被誤會成喜歡射箭倒也不奇怪。


    “此物誰所贈”賈詡似乎有些出神,仿佛越過玉韘看到了什麽。


    等等,荀忻略一挑眉,“賈公如何知非我所有”


    “詡知潁川風俗,未聞有佩韘之風。”賈文和垂眸,依舊是老神在在模樣。讓人仿若霧裏看花,看不真切此人。


    “涼州有佩韘風俗”荀忻迴過味來,他老師顧伯梁好像的確是涼州人士。


    “並州亦有。”賈詡望一眼路過的張遼,隨口道。


    把玉扳指塞迴衣襟內,荀忻笑了笑,轉身堵在賈詡麵前,直截了當問,“賈公何意”


    無意間餘光一掃遠處,荀忻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一眼辨不出距離,不知何時,北邊拔地而起一座土山,恰恰處在守營士卒的視覺盲點。


    土山上烏壓壓一片人影,他這輩子超過50的視力可見強弩蹶張,此刻箭在弦上。


    “跑”荀忻顧不得多說,轉身便跑,前方眾人裏隻有老曹一身武袍,頭戴白帢,顯眼得像活靶子。


    他能望到土山上的弩手,弩手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必然看得到他們。


    一旁有幾重鹿角,是這裏唯一能躲避的屏障。


    眨眼的工夫,耳邊仿佛能聽到箭矢劃穿空氣的破空之聲。


    荀忻腳下一絆,隻來得及推一把老曹,順著慣性抱住荀攸,三人一同翻倒在地。


    第一輪箭雨落下,隊尾的士卒有半數倒地哀嚎。


    其餘箭矢可能是超過射箭範圍,大多散亂地朝著曹操而來,跟在後頭的將校文吏反而幸免於難。


    “諸君無礙”曹操拔掉釘住他袍袖的那支弩箭,在親隨保護下轉移到鹿角旁,後背生出一層冷汗。


    荀攸毫無防備被撲倒,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待到察覺是荀忻才鬆開佩刀刀柄,“元衡”


    弩相對於弓唯一的劣勢就在於上弦極慢,趁著箭雨的間隔,曹操的親兵趕過來扶他們。


    “無事。”說著無事,荀忻卻半晌沒爬起身。


    荀攸不由伸手去扶他,還沒用力便摸到黏糊的液體,愕然收迴手,滿手是殷紅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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