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街衢上, 行人往來不絕。天色漸暗,城門將閉,販夫走卒背著行囊,行色匆匆, 想要趕在宵禁之前出城。


    尚書台的令史們好不容易熬到休沐, 總算能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逃出來, 蹭上同僚的車, 迫不及待要迴家與家人團聚。


    掀開車簾欣賞風景的那位“咦”了一聲,引起車內其他人的好奇, “又得見誰家女郎”


    “誰不聞鄭君慧眼,能識美人”


    同僚兩人笑鬧起來,調笑鄭令史眼尖,每次就他能一眼發現路過的行人裏貌美的女子。


    話是這麽說,其他人也湊過來,想要看看是何等美人。


    鄭令史推開同僚湊上來的腦袋, “胡言亂語, 前頭是令君車馬。”


    “令君儀仗”這三名二十出頭的令史麵麵相覷, 臉上輕佻的笑容消失, 下意識整理袍袖,挺直脊背, 不再懶散地靠著車壁。


    這輛帷車的主人趕緊叫住車夫, 吩咐停車,等看不見前麵那輛車再走。


    然而等拉車的青牛“哞哞”止步,前麵荀令君的車馬竟然也緩緩停下。


    三人嚇了一跳,緊張地攀著車門, 透過帷布的縫隙見到路邊走來一名青年文吏, 神色自然地登上荀令的車輿。


    而後車輪滾滾, 帷車轆轆遠去。


    顯然剛才是專程停車等那人。


    令史們鬆了一口氣,荀令雖然寬仁隨和,上司畢竟是上司,怎能不懼尚書台中稟告公務也就罷了,在路上遇到尷尬的總不會是荀令。


    “能與令君登車同行,此為何人”


    那文吏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瘦瘦高高,穿一身青袍。看著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姓名。


    “郭祭酒。”鄭令史若有所思,解釋道,“軍師祭酒,郭奉孝。”


    他的兩名同袍“哦”一聲,恍然大悟,“原是此人。”


    早聽說曹公新置一官名為司空軍師祭酒,任命的便是郭奉孝。此前從來沒有先例,也不知軍師祭酒一職官秩如何。但郭奉孝此人在曹公麾下堪為心腹,地位屬實不低。


    “同為潁川士人,令君與郭君為鄉,想來交情深厚。”同僚中的一人道。


    另一人也附和,“郭祭酒入許都,本為令君所薦。”言下之意,這兩人關係好毫不稀奇。


    兩人順著這個話題聊起了許都中的潁川士人,品評人物,論起除了他們上司外的名士望族。


    鄭令史卻比兩位同僚想得更多,郭奉孝似乎專職軍謀,如今找上荀令,莫非是前方戰事有變


    廣和裏,荀彧家門前。


    郭奉孝當先下車,打量著眼前的府邸,仿佛新官上任、剛剛下車視事的縣令,留下兩字評價,“冷清。”


    “孤零。”他再望一眼隔壁毫無人氣的荀忻家,老父親般搖搖頭。


    掀簾下車的荀彧動作一頓,望他,“我四兄屬意”


    郭嘉和他對視,被荀彧看出來也就懶得為荀諶保密,“友若千裏之外仍掛念胞弟婚姻,當為天下父兄楷模,誰人能及”


    “久不得河北來書,見紙心喜,展信方知不是為與我敘舊。”被當作催婚工具人的郭奉孝幽幽歎口氣。


    荀彧被他這副模樣惹笑,莞爾道,“今日置酒,權當為奉孝謝禮,聊表歉意。”


    本打算擺手推拒,郭嘉大概想到什麽,略一挑眉,“卻之不恭。”


    “元衡庭中尚埋有一壇青梅酒。”他眉眼彎彎時目光流轉,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狡黠之態。


    被殷殷期盼著的荀文若略微搖頭,“彧府中豈無佳釀”


    想走曲線救國道路,向荀元衡打秋風的郭嘉沒能得逞,跟著荀文若進門就座,食案上已經擺好酒食。


    飲一口酒,郭奉孝看向此間主人,終於談起正事,“四野消息,好壞參半。”


    “君欲先喜後憂,還是先憂後喜”


    “且論憂處。”荀彧吩咐侍從合並主客的食案,而後屏退左右,兩人相對而坐。


    “汝南黃巾劉辟反。”


    郭嘉望著驚聞此變隻是眼神一凜的友人,“明日當有公文稟此事。”


    他們兩人獲取信息的渠道不同,公文上達尚書台要耗費更久的時間。


    同樣是叛應袁紹,劉辟這種曾經的黃巾渠帥對曹軍來說危害更大。當地守令反叛,也就是一地變更所屬,大概率不會去侵擾鄰縣。


    而從前的黃巾軍劫掠慣了,一旦成勢力,必然會燒殺搶掠,令人不堪其擾。


    更不必說劉辟手上能聚起的兵力不容小覷,很可能興兵北上,威脅許都。


    “曹公知否”荀彧眉頭微蹙,按捺住當即處理此事的衝動,看向郭奉孝問道。


    青袍文吏頷首,探起酒勺添酒,“已傳書官渡。”接到這個消息的下一刻他便提筆寫信,遣人快馬送往官渡。


    添盞的水聲中,荀彧一邊思索著如何妥善安排,邊問道,“而喜從何來”


    “據聞。”郭奉孝吃一箸菜,“沮授言行不當,袁紹奪其所部,歸於郭圖統率。”


    “此事與公則難脫關係。”說起與自己同宗且交情還行的郭公則,他知根知底,“想必有其推波助瀾。”郭圖對沮授的不滿當年就顯露端倪。


    “然。”荀彧讚同他的猜測,袁紹麾下最顯而易見的弊病便是爭傾軋,彼此間不和,近乎鬧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雖然兩軍對陣有敵我之分,郭嘉仍有些唏噓,“沮授阻袁紹渡河,可謂情急失智。”


    有些話能勸,隻是怎麽勸才能達到目的,這需要技巧。簡單來說,至少話要說得好聽,忠言也不一定非要說得逆耳。


    沮公與顯然是屢勸屢敗,氣昏頭失去了理智。


    他抬眼看麵前這位,荀文若便深諳勸說之道。


    說通俗點,擅長哄人。


    他一時走神迴憶起往事,咳了一聲續道,“不僅河北,陳登堅守廣陵,以寡勝多,複使孫策铩羽而歸。”


    “荊州,長沙太守張羨遣使往官渡,起兵與劉表相抗。”


    揚州孫策與荊州劉表暫時都摻和不了官渡。而他的耳目也有限,於西北鞭長莫及,反倒是荀彧作為尚書令知道的更多。


    “還未相問,關中形勢如何”


    荀彧徐徐道,“有元常持節關中,暫穩得住馬騰、韓遂之輩。”


    互通完彼此所得的信息,這一場私宴賓主盡歡,酒足飯飽,郭嘉隨即向主人告辭。


    起身待走,他婉拒要隨他起身的荀文若,“相距不過百步,何勞文若相送。”


    “王佐公務繁忙,止步,止步。”


    “豈有不送之禮”荀彧笑了笑,還是跟在他身後,盡賓主之誼送他出門。


    “門外”是什麽動靜


    側耳聽著遠遠傳來的喧嘩聲,郭嘉停住腳步,迴眸去看荀彧。


    “主公”隻聽荀彧家中那位門仆的聲音從院中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走出堂門,外頭暮色已深沉,卻見門仆捧著一卷木牘跑來,“主公,有一軍士縱馬闖門,稱此檄緊急”


    眼見他手中的那一卷木牘上插有鮮豔羽毛,荀彧快步走下台階接過來。


    能往許都傳送檄文的,隻有官渡而已。合檄上插著雉羽,乃是本朝慣例的“羽檄”,取的是願如飛鳥,“急行如飛”之意。


    是怎樣的緊急軍情等不及朝官休沐日,繞過尚書台,竟直接送到了荀文若家中。


    “羽檄既至,奉孝不妨稍候片刻。”


    郭嘉自無不可,正好他也想知道從官渡用“羽檄”傳來了什麽軍情。


    於是他等在一旁,看著好友抽劍出鞘,在原地拆開木牘外纏繞的麻繩和封泥,展卷而讀。


    “如何”等了半晌,郭嘉發覺荀彧的反應不太對勁。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直覺,竟覺得荀文若的臉色似乎陡然蒼白幾分。


    方才驟聞驚變都麵不改色的荀彧到底官渡有何驚變


    饒是郭嘉也不願往最差的方向去想。


    “文若”他試探地握住好友拿著檄文的手,卻沒料到那人根本沒有拿穩,眨眼響起木牘清脆的墜地聲。


    心下一沉的郭嘉彎腰撿起檄文,入眼是曹公筆跡。


    看罷檄文的內容他終於明白荀彧為何失態,什麽叫“忠義奮不顧命”


    “不幸為流矢所中”


    “傷重不知生死”


    滿篇的致歉與悲慟,連他看了都有眩暈之感。


    這篇檄文寫的並非軍情,而是寫給荀文若的私信。


    竭力冷靜下來,他反複再看幾遍,拋去過於情緒化的敘述,事實情況應該比曹公所說更樂觀些。


    “元衡吉人自有天相。”


    “箭傷未及要害處,華元化必能救治”郭嘉搜腸刮肚,一時也說不出其他安慰的話。


    關心則亂,荀忻對他來說並非普通朋友。


    天下紛紜,在摯友生死麵前,說不清孰輕孰重。


    但生死由命,遠隔數百裏,再如何焦急也無濟於事。


    “奉孝。”荀彧的聲音與往常聽不出差別,溫和鎮定,仿佛剛才的失態是他的一時錯覺。


    郭嘉將木牘還給眼前人,無論是作為羽檄還是私信,這卷木牘的內容都不能泄露出去。


    “若往官渡”荀忻如今出事,郭嘉必然要被召往官渡隨軍劃策。


    大概明白荀彧想說什麽,郭嘉拱手,“探望後必迴書相告,切勿擔憂。”


    “台省中案牘勞形,君自珍重。”


    他們相對一揖,相背而去。一人辭行,一人入室。


    暮色裏,辭行的人腳步匆匆,屋內一聲鈍響,推門入室的人腳下撞翻了香爐。


    荀彧很快從書室裏走出,手中多了一隻封好印泥的竹筒,“快馬送與太醫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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