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正月, 河北鄴城郊外連營數十裏,大軍集結待發,袁紹親赴軍營。


    中軍大帳中河北文武齊聚, 共議南下之事。


    有人掀帳而入, 冷風尋著缺口灌進來, 坐在帳門附近的文吏不由打了個寒顫,抬頭便想罵人。


    然而看到那張冷硬而執拗的臉,他默默把即將脫口而出的叱責咽入腹中。


    田豐可惹不得,這位是敢和袁公翻臉的主。


    坐在主位上的袁紹抬眼一看,“別駕入座。”


    帳中的仆從自覺地搬來坐席, 引田豐坐下。


    田豐一進來,帳內的氣氛陡然凝重幾分,誰都能感受到上頭那位壓抑的氣場, 如風雨欲來。


    袁紹這幾天心情很不好,罪魁禍首是此刻還在乘風破浪的劉玄德。


    誰能想到城池堅固如徐州, 當年陶謙尚可以堅守數年, 去年呂布苟延殘喘也苟住大半年, 而那劉備望見曹操麾蓋,竟直接棄城跑了


    明明兩方結盟, 他長子袁譚近在青州, 劉玄德不去求援, 不收攏餘部, 反而不知所蹤


    事已至此, 等不到良機便罷, 袁紹望向下首的群僚, “河水兩岸津渡極多, 以黎陽、延津為重, 必先拔之。”


    郭圖頷首,“明公所言極是,黎陽、延津曹軍不過千餘駐軍”


    “謬矣。”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人打斷,隻見剛進帳的田元皓站起,“時機稍縱即逝,難得而易失。淮陰侯曾言,時乎時,不再來。”


    “曹軍東征凱旋,士氣正盛,已失決戰之機。”


    “且曹公善用於兵,變化無方,其眾雖少,卻不可輕忽。”


    郭圖聽著這動搖軍心的話,眯起眼,“依別駕之意,不出兵當如何”


    田豐拄杖歎息,“還當以久持之。”


    座中的沮授聞言抬起頭,不禁望向田豐,元皓也支持他的建言


    隻聽田豐道,“將軍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眾。不如暫修兵養民,然後趁其空虛,遣精銳為奇兵,襲擾河南。”


    “曹軍救右則擊左,曹軍救左則擊右,使其疲於奔命。”


    “而我以逸待勞,不出兩年,不戰而勝。”他所說與沮授當初獻的計策一般無二。


    “如今舍卻必勝之策,欲以一戰定勝負”田豐凝視上首的袁紹,氣息急促,須髯微微顫動,“成敗孰知”


    對麵將軍席的淳於瓊聽不下去,不忿道,“別駕危言聳聽”


    “放肆”


    主位上一聲含怒的嗬斥聽得眾人一驚,淳於瓊偏過頭,不情願地閉上嘴。


    “此戰勝負難料,一旦有變,悔之無及”田豐痛心疾首以杖擊地,“將軍,三思。”


    他不稱“明公”而稱“將軍”,隱隱有追憶舊情的意思。彼時公孫瓚還是他們的強敵,袁紹與他同車同席,對他言聽計從。昔日君臣相得,如今橫眉冷目,人情險於山川,不得不歎。


    帳中其餘人大氣都不敢喘,連一向肆意妄為的許攸也收斂許多,低頭默不作聲。


    田元皓說的是人話嗎大戰在即,公然在主公麵前吹捧曹操,在群僚麵前斷言此戰難勝,難說不是禍亂軍心。


    都說忠言逆耳,田元皓這話也說得太難聽。許攸暗自唏噓,老倔頭,不知變通。


    那邊的沮授見事態發展不妙,忙伸手要拉田豐坐下,便聽上首傳來木牘摔落的響聲。


    袁本初推落案上的木牘,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能自抑地顫抖。


    他扶案緩緩站起身,“田豐亂我軍心。”


    “其心可誅。”


    “此帳容不下汝。”袁紹望向身邊值守的大戟士,拂袖冷道,“送別駕赴獄中自省。”


    “明公”沮授想要出言勸解,卻見袁紹甩袖便走,衛士緊隨左右不能近身。


    田豐被大戟士倒剪雙手,推攘出帳。眾人隻見這位威望極重的田別駕扔下了他的木杖,慘然大笑。


    他迴頭望一眼袁紹離開的空位,自嘲一般歎道,“噫,竟至於此”


    正月,袁紹發兵黃河,親自領兵,屯兵於黎陽,分兵攻打黃河北岸的延津。


    與此同時三位都督中的郭圖、淳於瓊出兵,與大將顏良一同渡河南下,攻東郡太守劉延。


    曹營收到了河北傳來的檄文。


    身在許都的荀忻有幸一睹這篇陳琳的傳世巨作為袁紹檄豫州文。


    全文接近兩千字,文采飛揚、引經據典,從曹操的祖宗三代罵起,點出老曹不光彩的身世,直稱“贅閹遺醜”。


    又窮舉老曹所做不道德的事,斥其侮辱王室,違法亂紀,汙國害民。


    轉頭誇起袁紹,樹立袁公光輝的形象,與天人共憤的老曹形成鮮明的對比。


    最後給老曹的首級明碼標價,“得操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並特別注明,投降的曹營將校諸吏一概不問罪。


    “殺人誅心。”荀元衡端著藥碗灌一口,點評道。要是他沒有迴過袁紹的信,看了得為老曹鳴不平。


    他的病友郭奉孝披著厚實的羔裘,同樣坐在台階上,靠在木柱旁曬太陽,悠然隨意,“使嘉擁四州之地,或許亦能文思泉湧,大放厥詞。”


    “誅心之語。”荀忻點點頭,袁紹就是有罵人的底氣,不能奈他何。不過也不是誰都能有陳琳陳孔璋這樣的文采,汪洋恣肆,罵得酣暢淋漓。


    “委屈曹公。”隨手扔了檄文,荀忻更擔心另一個問題,“此檄一出,豫州諸郡必有異動。”這篇檄文明晃晃地招降豫州諸郡,許都附近恐怕不會太平。


    行醫歸來的樊阿路過,“方立春不久,台階寒涼。”他停下腳步,“祭酒,君侯,若不想用針,還請起身。”


    華佗最看重的三個弟子中,吳普與李當之精於藥學,而樊阿最擅長的是針術。


    對坐在階上的這兩人來說,銀針刺穴遠比喝藥的威懾大。


    “起罷。”郭奉孝從善如流站起來,拉起一旁的友人一起往堂內走,“袁紹圍白馬、延津,不知可固守幾時”


    “於將軍治軍嚴整,據地而守,理應能堅持數月。”


    豫州,汝南。


    “來者止步。”陽安都尉府門前,執戟衛士攔住騎馬而來的青年文吏。


    那文吏玄袍高冠,腰佩長劍,蓄著山羊短須也無損儀表堂堂,“郎陵長趙儼求見李都尉。”


    衛士入內通報後,陽安都尉李通出門相迎,“今日有何要事,竟使伯然親自登門”


    “儼為戶調之事而來。”兩人彼此行禮,趙儼跟著李通走入堂中。


    李通這才想起自己下令急征戶調的事,“此事我亦迫於無奈。”


    所謂“戶調”即為按戶征收的賦稅。


    當年董卓亂政,發行粗製濫造的“無文小錢”,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一斛穀的價格漲到了五十萬錢。自此之後,人們不願意再使用五銖錢,交易方式倒退迴了最原始的以物換物。


    但也不是什麽物品都能用來交換,糧穀與絹帛這兩樣衣食必需品就代替五銖錢變成硬通貨。


    絹帛又比糧食便攜,戶調所征收的就是綿絹。


    “君知袁紹招誘各郡,諸郡並叛,忠心懷附之地寥寥無幾。此時再征收綿絹,恐怕引發民怨,稱小人心意。”趙儼與李通本就因彼此性格正直而相交,此時直言不諱。


    “如今內外憂患之時,不得不慎。”


    李通聽他說完歎息一聲,“此亦非我本願。”


    “袁紹與曹公相持於官渡,左右郡縣又紛紛背叛。”


    “若不調送綿絹,外人必以為我觀望形勢,以期見風使舵,有所企圖。”


    這是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


    幾日前袁紹派使者任命他為征南將軍,李通直接殺了使者,把征南將軍的印綬快馬送到了曹操手上,以示決心。


    荊州牧劉表暗中招降,同樣被他拒絕。


    既然決心忠於曹氏,忠於朝廷,又怎能給人留下“牆頭草”的口實


    趙儼蹙眉沉默,“誠然如君所慮。”


    “然則理應權衡輕重。”他征詢道,“不妨稍緩征調,儼願為君解憂釋患。”


    “善。”李通拱手揖道,“有勞伯然周旋。”


    許都,尚書台。


    尚書左丞懷抱一摞木牘,“諸郡公文,還需令君親閱。”放下公文,他迴到自己書案後繼續批閱文書。如今是多事之秋,曹司空不在,朝野上下,四州之事,全靠尚書六曹這幾十人輪軸轉,忙忙碌碌維持運轉。


    荀彧展開一卷木牘,是郎陵長趙儼趙伯然的來書。


    “今陽安郡當送綿絹,道路艱阻,百姓困窮”


    大意是,陽安郡本該輸送綿絹到許都了,但是一則道路艱阻,容易被搶;二則百姓很窮,加上鄰城都叛變了,搞不好會鬧成叛亂;第三是陽安郡的人忠厚老實,沒有變節,這是好事理應得到嘉獎。希望國家撫慰,把所征收的綿絹再還給百姓。


    荀彧思慮片刻,動筆迴書,“輒白曹公,公文下郡,綿絹悉以還民1。”他迴複會稟報曹公,又決定把綿絹發還百姓。


    繼續批複公文,其中大多是太守、屬吏們稟報叛亂之事。


    亂生於內,豫州諸郡隻是其中一角。


    他作為尚書令鎮守後方,就連他也收到了袁紹的書信,可見許都看似平靜的水麵下亦暗潮洶湧。


    在一眾訴苦、報亂的公文中,來自徐州廣陵郡的來書頗為出人意料。


    廣陵太守陳元龍上書,孫策無故遣兵圍攻廣陵,已被他所擊退。隻是廣陵兵少,恐敵寇卷土重來而寡不敵眾,請朝廷增援兵卒。


    廣陵是徐州的東南屏障,位置重要,於是荀彧寫給曹操的書信中再添上一件事。


    快到黃昏之時,一名年輕的尚書令史來送紙墨,猶豫許久沒走,“令君。”


    他緊張得不知如何開口,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但對上荀令看過來的溫和而鼓勵的眼神,令史平複了慌張,鼓起勇氣躬身長揖。


    “明日三月三,正逢休沐,許都文士相約會於洧水之濱。”


    “許都士子翹首以待,盼望令君能至。”年輕人小心翼翼抬眼,神色間帶著未經離亂的純粹天真。


    荀彧笑了笑,隨和問他,“邀我修禊”


    這名令史是尚書右丞族中子弟。


    隔壁的右丞注意到這邊動靜,不動聲色豎起耳朵,恰好聽見尚書令這句話,忙過來請罪,“豎子不知禮數,使令君見笑。”


    右丞直屬於尚書仆射,掌管錢穀,和尚書令的關係沒有左丞那麽親近。


    如果不是在尚書台中不能失儀,右丞隻想動手收拾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曹公不在許都,許都便由荀令君主掌,就算是伏後之父,伏完在宮中遇到荀文若,也得按禮迴車避讓。


    “無妨。”荀彧莞爾而笑,“上巳袚除古來有之,合當共襄盛事。”


    他望向一旁的左丞,“以我名義,邀朝中公卿同赴此會。”他起身準備出宮,路過右丞時拍了拍此人的肩膀,“於洧水之濱。”


    尚書右丞心跳停了一拍,荀令君此舉是何意


    他望向自家子侄,這要是讓滿朝公卿知道,所謂上巳之會,事因他家子弟而起


    “豎子辦得好事”右丞怒而拂袖而去。


    令史被罵得縮了縮腦袋,其他年輕的同僚見他叔父走了,忙上前來安慰,感動道,“為圓諸生心願,以己為犧牲,君之德盛矣。”


    乘車迴到家中,荀彧問起仆從,“曹公所贈白帢收在何處”


    仆從忙從箱匣中取出洗好的縑帛巾帽,奉給主人。


    “主公明日欲巾白帢”見荀彧把巾帽拿在手中,聯想到明日行程,仆從一驚,“此物武人尚且不喜,貴賤有別,主公何必巾之”


    “人與物豈有貴賤之分”荀彧不讚同他所說,“兇荒之年,因時儉省而已。”


    放下白帢,荀彧沒有責怪他,隻問,“元衡在家中”


    “君侯近日並未出行。”仆從忙不迭點頭。


    土磚砌成的窯爐,火口處熊熊燃燒著鬆柴,發出輕微的空氣抽裂聲。圓柱狀的煙囪往上噴騰橘紅色的火焰,伴著黑煙滾滾,直衝雲霄。


    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站在火口旁,根據經驗看火勢變化,不時示意身邊的短衣年輕人成捆往火口底投柴。


    而其他人站在另一邊等待,每個人臉上神色凝重,隱隱帶著期待。


    荀彧走進從弟的庭院,所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元衡。”


    三月天氣迴暖,荀忻早脫下羊裘,他所穿的是一件收袖口的黑色騎裝,臉頰上幾道顯眼灰痕,與手下的親兵以及工匠站在一處,融入人群之中。


    饒是如此,荀彧仍一眼從十幾人中認出他來。


    荀元衡被熟悉聲音叫住,迴頭答應。待荀彧走近來,他才後知後覺想起來,舉袖胡亂擦把臉。


    “兄長來得正巧,今日出窯。”他眉眼含笑時,眼眸極亮,笑容很能感染人。


    縱然荀文若博學多識,燒窯也確實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


    荀令君看著花貓一般的荀元衡,應了一聲。


    庭中擺有坐塌與胡床,一邊的親兵自覺地搬過來一張胡床,請荀彧入座。


    耐心等了半晌,似乎終於到了出窯的時刻,眾人砸開之前封住的窯口,一人脫光上衣,光著膀子進入溫度還未徹底降下的窯中。


    封著瓷器的匣缽被小心地搬出窯爐,搬到庭中的空地上。


    眾人都圍了上來,激動中又帶些忐忑,所有人眼神不約而同望向荀忻,“主公。”


    他們忙活了這麽多天,成敗揭曉隻在一瞬。


    荀彧發覺荀元衡好像也很緊張,目光下意識望向自己,隱含著躍躍欲試與忐忑。


    他不由笑了笑,很少見荀元衡露出這副模樣。


    匣缽沒開之前,沒人知道結果是怎樣。


    “老天眷顧,上天保佑”有人開始閉目念叨起來。


    “開窯”荀忻顧視身邊的夥伴們。


    “開罷。”那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點點頭,當先上前打開腳邊的匣缽。


    第一個被打開的匣缽開出的是一件青瓷,釉色溫潤如玉,在荀彧生平所見瓷器中成色可稱上品。


    匣缽被陸續打開,所開出來的瓷器有好有壞,有上釉不均的,有整件破裂的。釉色有深有淺,大多看上去偏青綠色。


    眾人的神色卻越來越沮喪,唉聲歎氣。


    最終隻剩下荀忻眼前的那件匣缽還沒動,他親手打開時,眾人凝氣屏息,待看到內裏的瓷器不禁激動歡唿,喜道,“成矣”


    荀彧單膝跪地,扶著荀忻肩膀上前來看,隻見那件瓷瓶釉色素白如雪,透淨如羊脂白玉。手指觸及,觸感光滑溫潤,也與白玉一般無二。


    他也曾見過白瓷,不過顏色慘白如牆粉,質地較粗,遠不及青瓷光潤細膩,更比不上眼前乳白如凝脂,光潤如象牙的驚豔之感。


    荀忻伸手小心翼翼托起瓷瓶,還沒來及細看,笑意緩緩消失。


    瓷瓶另一麵裂了。


    自瓶底裂開,真切的裂痕蔓延到瓶身,荀忻拾起那塊碎瓷片,神情轉為凝重。


    眾人不由得遺憾萬分,痛惜世上少了一件珍器。


    “此處釉色不均”荀彧看著瓷片上偏青白色的區域,望向他問道。


    荀忻點點頭,去看匣缽上的編號,看向老翁,“此件記號為甲四,煩勞劉翁查一查釉料配比,再行嚐試。”


    “兄長。”荀忻起身時順手扶起自家兄長,“使兄久等。”


    “諸君不必沮喪,此事非朝夕之功,必有功成之日。”


    接到荀忻眼神示意的親兵會意,笑道,“今日辛勞,諸君皆有賞。”


    “兄長久等。”歡唿聲裏,荀忻邊走邊向荀彧拱手作揖。


    荀彧看著他,玩笑道,“可登堂否”


    “入室亦可。”荀忻攤手請他先行,“兄長請。”


    “元衡欲燒白瓷”荀彧大概知曉了他的意圖。


    荀忻點頭,“兄已見白瓷精美,何況物以稀為貴,此物可賣高價。”


    “一旦釉方定下,便可大興瓷窯,如此貧民亦有生計。”


    見荀元衡眼神誠摯,荀彧有些觸動,同時又想起一事,“去年歲暮於城南,汝未竟之語,為此事否”


    “兄長知我。”荀忻笑了笑,輕聲道。


    他的兄長卻微微搖頭,否認道,“從前不知。”


    “現在知矣。”他引著荀彧入座,“兄長不會無故而來。”


    “三月三日上巳佳節,潁陰諸士子相約於洧水之畔,袚除遊春,飲宴論經。”荀彧頷首道,“久聞足下精通經義,向往已久,盼望當日能一聞高論。”


    荀忻將要去倒馬酪的右手在空中停頓了半分鍾,直等到荀彧說完,他眨了眨眼,慢慢反應過來。


    如此熟悉的說辭,這種暗示性的表達方式,他再不明白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昔日潁陰是兄長令人邀我赴會”


    隻見氣質如蘭草美玉的荀令君望著他,默認道,“昔日不肯去,明日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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