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黃海上,一支船隊在海麵上東向而行。


    船隊由數艘樓船組成,樓船高十餘丈, 船上建樓三重,桅杆高一丈餘,前後四帆, 是形製較大的海船。


    劉備睡夢之中極不安穩,他好似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裏他要麽坐在顛簸的馬車裏逃命,要麽不停從懸崖墜落。


    “雲長”


    “翼德”


    劉備按著佩刀, 起身想要掀開車簾,然而起身便沒站穩, 又是一陣顛簸,他整個人砸到車壁上,馬車徹底翻倒


    臉上、背上的鈍痛感如此清晰, 劉玄德“嘶”了一聲睜開眼,撐起身, 他所臥的是木板,仰頭一看,頭頂也是木板。


    揉著身上的痛處席地坐起,劉備舉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木製之物還有一位跪坐的士子, 看其姿勢似乎靠著憑幾在讀書,隻留給他一個冷傲的背影。


    “足下”劉備試探喚了一聲, 清清嗓子, “敢問足下, 此為何地”


    那人慢吞吞轉過身, 是一張極年輕的麵孔,五官端正,然而劉備並不認識。


    “足下可識得劉備”劉玄德此時才緩緩想起意識斷片以前和荀元衡的對話詐死,金蟬脫殼他難道已逃出生天了


    如果是荀忻安排,眼前人應該知道他的身份。


    隻見那人瞟他一眼,好整以暇般打量著他,語氣嘲弄,“晚矣。”


    “死灰複燃,死屍複醒,晚矣。”那人轉過身繼續看書,仿佛沒聽見他剛才的疑問。


    此人無禮。


    劉備尚且來不及生氣,室內又一陣晃悠,如無根之萍,隨波浮沉。這是在船上


    他皺起眉頭,明白了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主公”門邊傳來驚喜聲,劉備抬頭看去,下一刻勉強站起身,跌跌撞撞向著來人跑,“憲和”


    來人正是簡雍,簡憲和,是少年時便跟隨他奔走的幕僚兼好友。


    “主公醒矣”簡雍迎上前,抱住即將跌倒的劉備,喜極而泣。這些天他提心吊膽照顧著人事不知的劉備,再加上身不由己地被放逐到漂泊不定的海上,前路未知,日夜憂慮難安。


    但隻要劉備醒了,就像昏暗的室內突然有了光,簡雍一瞬間有了希望。


    “獨你我二人在此”劉備被簡雍扶著坐迴草席上,抓著人的袖子想弄清楚情況。


    “公祐亦在此,還有數名主公親衛。”簡雍神色黯然下去。


    看來隻有他們這幾人在這船上,劉備心下一沉。他示意禰衡,低聲問,“此是何人”


    簡雍順著劉備的目光望過去,歎口氣,“使者,許都所委派。”他同情而擔憂地看著自家主公,“亦是主公帳下功曹。”


    看著劉備皺眉不語,簡雍解釋道,“朝廷遷主公為幽州牧。”他找出藏在衣襟裏的委任詔書,以及一封信,“主公看罷。”


    “幽州牧”劉備出身幽州涿郡,曹操怎會好心縱他迴鄉為州牧


    沉默地看罷詔書,劉備展開書信,果然不出意料,是荀元衡所書。


    荀元衡在信中詳細地介紹了遼東周圍的局勢,尤其強調其地理位置,繼而譴責公孫度,“原遼東太守公孫度,殘暴不節,僭越謀逆,立廟設壇,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九旒乘鸞”


    “此人裂土自封,合大不逆。使君忠貞之士,履仁稟義,社稷之楨幹,國家之良輔,必誌在攘除奸兇。”


    “樂浪一郡,孝武時起即為漢土,而今為東夷竊取”


    總而言之,名為鼓勵他為國收複遼東、樂浪,實則暗示他西有公孫度,東有高句麗,不解決這兩個問題,他迴不了實際的幽州。


    眾所周知,時人認知上的幽州並不包括偏遠的遼東和樂浪,可這些偏僻的蠻夷之地,名義上確實是大漢的領土。


    “途艱路遠,所隔山海,使君珍重。”


    劉備在簡雍攙扶下站起身,推門而出,憑欄遠望遼闊海麵。海風腥鹹,不遠處幾名布衣羊裘、漁民模樣的男女在收網,吆喝聲驚飛一群白身黑翅的海鷗。


    冬日天寒,不是捕魚的季節,漁網中隻有半筐魚蝦,幾隻青灰色的小海蟹。


    荀元衡敢冒風險把他送往遼東,必然做好了防備,比如事先傳書挑釁公孫度,讓他不能投靠公孫度。比如船上除了簡雍、孫乾等幾人外幾乎全是漁民,這些人不會聽令於他返航,也無法給他更多助力。


    茫茫山海,兇險難測。


    “此行所往何地”他問簡雍。


    “聽漁人所言,樂浪郡。”簡憲和少見地愁容滿麵,樂浪當地所居大多是高句麗人,蠻夷之地,不知道靠岸之後他們要如何生活。


    那名無禮的使者不知何時也走到船廬外,“昨日靠岸於青州東萊,采買食蔬。若汝昨日醒,尚有逃離之機。”


    離開東萊郡後,途中再沒有停靠點,樓船將渡過黃海,直往樂浪郡。


    “主公不如入廬休息。”簡雍側身擋住禰衡看劉備的視線,不理此人。


    “如喪家之犬。”禰衡歎息一聲,也不知是罵人還是自嘲。


    劉玄德頓住腳步,竟讚同應道,“然哉,然哉。”


    昔日孔子逃亡鄭國,與弟子失散。子貢到處找孔子,一位鄭國人告訴他,東門外有個人,額頭像堯,脖頸像皋陶,肩膀像子產“累累若喪家之狗”。


    子貢找到孔子後,如實轉述,孔子聽後欣然而笑,“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1”


    禰衡未必有引用典故的意思,但經由劉備這麽迴複,便有化用孔子經曆的曠達之意。


    想到這兒簡雍笑了笑,恢複些許以往的不羈灑脫,“聖人亦有窮時,何況我等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求索而已。”


    禰衡望他們君臣一眼,嘴上仍是不饒人,嘲道,“織席販履輩亦讀書”


    話音剛落,他被一人從後相撞,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橫衝直撞的那人放下手上的食盒,撲上劉玄德的大腿痛哭流涕,“主公”


    “主公終於肯醒”他全無平日裏的儒師風度。


    “公祐。”劉備撫著孫乾的脊背,歎一聲,“我無礙,累君擔憂。”


    那邊君臣相得,禰衡轉頭望向蒼茫海水,靠著桅杆坐下,最終沉默下來。


    在這樓船上,劉玄德劉使君如今與漁民並無太大差別,沒有人需要阿諛奉承,矯飾言行。如果說簡雍、孫乾的表現都是真情流露,劉備此人果真是以國士待人的賢主


    曹軍攻克下邳後,馬不停蹄征討東海賊昌豨,待諸如昌豨等等叛向劉備的郡縣投降,曹操迴軍之時接近歲暮。


    大軍迴守官渡,曹操本人免不了迴一趟許都。


    司空府中,書室門窗緊閉,執戟衛士守在不遠處,目不斜視,肅然而立。


    室內隻聽得到展開木牘的聲音,一摞公文見了底,曹操的神色愈發凝重。


    “劉備叛後,東南多變。”尚書令荀彧做了結論。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威望聲名積累數代,底蘊深厚不可撼動。如今曹操與袁紹開戰,汝南各郡縣紛紛響應袁紹,致力於在曹操後院點火。


    已知的叛黨數量已非常可觀,而這星星之火,還有燎原之勢。


    放下木牘,老曹揉了揉太陽穴,望向荀文若,問計,“君有何教我”他相信荀彧從來有辦法。


    而荀文若從沒有讓他失望。


    “袁氏恃塚中枯骨,徒有聲名耳。”


    “名門郡望,豈獨袁氏”荀彧一向不賣關子,“許中名士何其多也。若用名士鎮撫諸縣,必能使吏民安定。”


    “善。”沉吟片刻,曹操抬眼而笑,“文若真吾之子房也。”


    人們叛應袁氏,無非是因為袁氏的聲望人脈。隻有袁氏有聲望人脈未免小覷了天下世家。察舉製使然,此時的名士無一不出身士族,每一人背後都有家族勢力,各自的根基不可謂不深厚。


    鎮撫平亂的同時,也盡可能地把許都的世族們綁到曹操的戰車上。


    潁川陳氏,河內司馬氏,陳郡何氏,陳郡袁氏


    曹操心底默默浮現長串的家族及名士清單,這一處火不用再擔憂,能用名士撲滅。


    他稍稍放下心來,餘光瞥見案上一物,拾起來笑道,“文若來看此物。”


    那是一頂縑帛所製的幘巾上尖下寬,如雙掌合攏狀,形製更像是儀禮時所冠的皮弁。


    “明公仿自皮弁”荀彧不確定道。


    “正是。”曹操笑道,“孤名之曰,帢。”


    “皮弁需以皮革製冠衣,飾以珠玉。”


    “當今天下兇荒,資財匱乏,冠皮弁不免奢靡,理當因時而變,簡易適用。”


    他說著取下自己頭上的幘巾,換上這頂“帢”,作左右顧盼狀,有點得意道,“我以縑帛改製,如何”


    荀彧不由莞爾,“甚好。”


    “不飾珠玉,隻以五色分別貴賤,作為軍服可否”


    “明公雅性節儉,節物憫人,甚好。”荀彧微微頷首,不禁又笑了笑。


    “此帢便贈與文若。”曹操手指提著縑帛邊緣取下頭頂的帢,捧給荀彧,“孤親自改製,天下獨一無二,首帢。”


    捧出去他又收迴手,“忘矣,文若好潔我命人再製一件,改日”


    若真不收,眼見得曹操尷尬,荀彧傾身取過縑帛所製的帽子,所謂的帢,在座上拱手一揖,溫聲答謝。


    “明日正旦,文若不如留下,一同守歲飲酒”想到荀彧至今不肯成家,曹操歎口氣,邀請他留下宴飲。


    說完他又覺得不妥,擺手,“公達不在家中,元衡染恙,文若再缺席,君家先祖當惱孤矣。”想起荀攸還在官渡,老曹也不好意思再多留荀彧。


    “染恙”荀彧卻好似關注到別的重點,他疑心自己聽錯,輕聲重複了一遍。


    “與奉孝同車,二人皆染風寒文若尚不知耶”說到這曹操不再多說,看這情況荀忻像是有意瞞著的,荀氏家風兄弟悌友,倒是他說漏了嘴。


    冬日著涼染上風寒實在不是什麽稀罕事,曹操能記得,隻因朝夕相處印象深刻,可憐這兩人不能過個好年。


    乘車迴到家中,荀彧邊走邊問門仆,“元衡可曾來過”


    門仆點點頭,眉頭的紋路深了幾分,“彼時主公不在府中。”前些天小荀君登門,主公避而不見,這次主公是真的不在家,也不知是否會生出誤會。


    頭發花白的車夫卸下牛車的車廂,聞言小心翼翼勸道,“君侯年齒尚輕,行事難免有不周之處,必非有意為之。”


    “主公憐君侯少孤,在潁陰之時便多有關愛。而君侯自幼寡言獨處,唯獨親善主公。兄弟友睦,人人稱羨。”


    “歲暮闔家團圓之時,孤身一人”他躬身拜了拜,“老奴多言。”荀氏對待家仆向來寬仁,老車夫看著荀彧兄弟長大,對主人的尊敬之中還帶著些許對晚輩的愛護,沒忍住多說了幾句。


    這麽些天大家都沒弄明白,主公怎麽就突然疏遠小荀君,數次拒而不見。


    “我何時不允元衡來此”


    聽主公這麽說,門仆一喜,“仆遣人邀君侯來赴宴”


    荀彧點點頭,“依循往年便是。”


    今晚是歲暮除夕,黃昏時分裏坊中響起了隱約的爆竹聲,家家戶戶懸掛葦索,更換桃符,在門前畫虎。


    留在許都的荀氏子弟扶老攜幼登門,今年也照例聚在荀彧家守歲。


    荀攸的妻子帶著小荀緝過來赴宴,顧視堂上諸荀,沒見到最為相熟的荀忻,問道,“妾聞曹司空已歸許,怎不見元衡叔父”


    上首的荀悅也放下酒樽,望向荀彧,“ 元衡尚未歸許”


    隻見荀彧搖搖頭,“染恙不能至。”


    “忽染風寒,並無大礙,大兄不必憂心。”


    眾人見荀彧神色無異,便放下心來,繼續談笑對飲。


    天色漸暗,府中處處點燃燭火,荀彧接了幾位子弟的敬酒,舉杯敬荀悅,“彧即前往探望元衡,大兄還請擔待。”


    “去罷。”荀悅飲盡杯中酒,“他一人臥病在床,終是冷清。”


    街衢中隨處立著火炬,火光給漆黑的寒夜添幾分暖色。臘月三十沒有月光,萬家燈火足以照亮行人的路。


    荀忻門前的親兵望見荀令君攜隨從而來,忙躬身行禮,“令君。”


    “令君請進。”常跟隨荀忻左右的那名親兵引路在前,呐呐含混道,“主公自令君府上歸,便閉門不出,扣門不應。”這話說出來倒顯得自家主公孩童心性,說得他有些心虛。


    眼見荀令君身上冷氣更甚,親兵閉上嘴,埋頭帶路。


    荀忻的府邸占地不大,住的人也少,片刻便走到了他所居的主臥。


    今晚隨處都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唯獨眼前的室內隻有昏暗的燭光,被黑暗裹挾,如日之將暮,氣息奄奄。


    拋去心中不詳的聯想,親兵扣門喚道,“主公,令君來訪。”


    無人應答。


    門外的幾人麵麵相覷,最終望向荀彧。


    一身素衣的尚書令氣質凜若霜雪,指節扣上木門,清脆的響聲,“元衡”


    “破門。”


    “破門”親兵們對視一眼,他們雖然尊敬荀令君,但僅僅聽令於門內那一位,沒人敢輕舉妄動。


    “軍法明文,亡將而誅。”荀彧神情冷淡,“將軍染疾而放任不理,若有不測,爾等當問何罪”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所帶來的壓迫感有如實質。


    “令君恕罪。”親兵後背冷汗涔涔,跪倒謝罪道,“仆知罪,令君稍待。”


    他拔刀出鞘,刀刃小心翼翼地插入門縫,慢慢撬開門內的門栓。


    冷風一灌,吱呀,屋門應聲而開。


    眼見荀令君舉步入室,那名親兵此時才敢舉袖擦一擦額上的冷汗,他輕手輕腳闔上木門,靠在牆上暗自祈禱主公不追究此事。


    室內,聊勝於無的幽微燭光下,荀彧快步走向床邊。


    床上被褥鼓起一團,他緩下腳步,“元衡”


    仍然沒有應答。


    室內太暗,陡然走進來眼睛還不能適應,荀彧轉而走向燭光處,借用那盞唯一燃燒的燈燭點燃室內所有的缸燈、燭台。


    屋內亮起明黃的燈火,一瞬間生出暖意。


    隨手探向缸燈旁的銅爐,觸手冰冷,爐中火炭早已熄滅。


    荀彧站起身,走到床沿坐下,向下掖了掖被角,露出床上那位不省人事的睡容。


    他發髻散亂,側身右臥,近乎蜷縮成一團,身上的外衣竟也未脫,革靴一前一後散落在床尾,像是迴來倒頭就睡。


    試了試荀元衡的額頭,入手溫熱。掌背再貼自己額上對比,明顯感受得到差別。


    但今晚,哪怕是醫館中的學徒也已休假迴家,倉促中哪裏還能找得到醫師


    出門吩咐一聲,親兵急匆匆奉來了涼水。水滴濺落漆盆,淅淅瀝瀝的水聲中,荀彧擰好軟布,敷在床上人的額上。


    反複敷了一個時辰,又喂下半碗薑湯,荀忻額上的熱度終於退下。


    望一眼刻漏,時辰不早,明天正旦還有一年一度的大朝,荀彧脫下外袍,打算擠著堂弟湊合一晚。


    然而掀開一角被子,他又發覺荀元衡汗濕鬢角,伸手一探,此人裏衣幾乎濕透。


    這麽睡一晚病情得雪上加霜。


    荀文若歎息一聲,披起外袍起身,叫了親兵進來幫忙給他們主公更衣。


    “令君。”剛剛撬門那位親兵和同袍抬了一張長榻進來,其上被褥整潔,“令君可在此榻休息。”


    荀彧道聲謝,“不知足下名姓”


    他此刻的溫和儒雅和方才的威重令行判若兩人,卻又並不矛盾,讓人莫名覺得他本該如此。


    “張鈞。”那名親兵揖道,“仆等便不打擾。”說罷忙帶著同袍退出去。


    明燭靜靜燃燒,銅爐也被添上炭火,不時有極輕微的“劈啪”木炭剝裂聲,以及荀忻勻長的唿吸聲。


    折騰到此時,接近淩晨,頭一沾上枕,他很快入睡


    尚書台中,“左丞,可曾見我案上信紙”荀彧並沒有隨手亂放的習慣,然而遍尋書案,也沒看到昨日帶過來的書信。


    “信紙”被詢問的尚書左丞疑惑道,“令君是否記錯,左伯紙價貴,台閣中唯有絹帛。”


    “紙價一錢三張,怎稱價貴”荀彧意識到不對,尚書台中早用紙代替價貴的絹帛,他皺眉問道,“尚書荀攸何在”


    “荀尚書仍在官渡,令君”尚書左丞打量著上司,欲言又止,覺得上司今天不太對勁。


    關於荀攸的事對得上,紙許都造紙最初是荀元衡一力所倡。


    荀彧沉靜下來,“騎都尉荀忻可曾隨軍”


    “騎都尉荀忻。”左丞茫然想了半天,“竟有此人”


    “高陽亭侯”


    左丞低頭沉思,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默背侯爵,片刻後搖搖頭,“未聞此爵,令君是否錯漏誤記”


    “令君”左丞忙追上尚書令的腳步,“令君何去”


    “事出情急,改日細說。”荀彧疾步走出台閣,等不及乘車。他向宮中宿衛借了一匹馬,快馬趕迴家,在府門外勒馬逡巡。


    侍中耿紀走出家門,見到荀文若一驚,“令君為何在此”


    “在此何為”尚書令不在宮中,到自家門口看什麽


    卻見荀彧對他視而不見,縱馬如疾風般在他耳邊掠過。耿紀揉揉眼,再望荀文若騎馬遠去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荀彧策馬徑直出城,直往潁陰方向奔去。


    耿紀仍是他的鄰居,但荀忻的府邸卻不見蹤影。


    他心中隱隱浮現一個念頭。


    如果他當年沒有尋醫救荀忻是否就會是此種情形


    潁陰和許昌相距不過數十裏,沿官道縱馬奔馳,一個多時辰後就抵達潁陰。


    荀彧沒有迴高陽裏,他獨自騎馬穿行小徑,越走越偏僻,人跡罕至。


    枯藤老樹,樹梢上烏鴉啼聲慘淡,令人不寒而栗。


    插在墓上的引魂幡隨風而舞,寒風吹過,白幡被風卷起漫天飛旋。


    荀彧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向荀氏世代的墓地。


    這裏是潁川荀氏最終的歸屬。


    即使有所預料,真正看到荀忻的墓碑時,他還是腳步一滯。


    那兩個字他很熟悉,見過許多次,出現在他們往來文書的落款上,出現在曹操的請功表上,出現在升遷詔書上


    略微低矮的石碑象征夭亡早逝,隸書篆刻,白粉勾描,落款是“中平五年十二月己亥”,“從子荀攸立”。


    恰好是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墳塚上柏樹亭亭而立,荒草叢生,高及人腰。臘月時多有祭祀,周圍的墳塚大多被子孫灑掃修繕,而這一座墳塚為人遺忘,無人祭掃。


    “忻弟。”他走近墓碑,摩挲風化斑駁的石碑,觸感如此真實。


    抬頭望天,空空茫茫,天地無情而沉寂。天地之間,仿佛從始至終隻有他一人。


    或許得而複失比失去更苦,荀彧沉默地倚靠墓碑,不願再看。


    若此墓為真,他的忻弟沒有活到加冠成人的年紀,自然也沒有表字。


    若此墓為假,為何他除此之外,找不到元衡蹤跡


    若此墓為真,中平五年到建安三年,這十年光陰是他臆想


    若此墓為假,除記憶之外,有什麽能證明元衡存在


    重物墜地聲驚醒荀彧,他醒來時仍心有餘悸,轉頭便望向床上,“元衡”


    室內光線昏暗,在他睡著的時候燭火燃盡,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勉強能視物。


    隻見床上被褥平坦,原本沉睡的人不見蹤影。


    他臥榻邊響起了咳嗽聲,衣料窸窣。


    “兄長何時至此”說話的聲音鼻音濃重,以至於有些陌生。


    半夜醒來被臥榻絆倒的某人從地上爬起,他頭昏腦脹,走兩步一頭歪倒在臥榻上,倒在荀彧身側。


    努力嗅了嗅,沒有嗅到香氣的荀忻瞬間清醒,他正打算不動聲色與人拉開距離,下一瞬被人擁入懷中。


    “元衡。”


    熟悉的聲音令他放鬆警惕,終於反應過來是他鼻塞聞不到氣味。


    “兄長尋何物”荀彧的手在他背後摸索,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荀忻壓不住喉嚨間的癢意,忍不住偏頭咳嗽。


    “尋汝。”


    荀彧放開他,仰臥凝視黑暗,如釋重負。


    他半晌止住咳嗽,意識到又給人徒增驚嚇,荀忻轉而沉默,“愧使兄長因我失望。”


    “並非有意隱瞞。昔日之事所記雜亂,豈敢輕言憶起。”


    這些天荀忻想明白了當日荀彧為何失望。


    荀彧此前發現從弟失憶,為此擔憂傷懷,還要配合他假作不知。再然後某一天,他又靠著自己的觀察力發現從弟恢複記憶。


    這一次,便很難再仿若無事。


    誰能忍受身邊人一而再的隱瞞


    但從荀忻的角度來說,這次他的確無意隱瞞荀彧,他首先隱瞞的是自己。


    逐漸恢複的那一段屬於小荀忻的記憶,他潛意識裏並不能接受,但越想遺忘的事越難以忘掉,於是便反複演變成為夢魘。


    他本人也自欺欺人,以為僅僅是噩夢。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隻聽荀彧溫聲道,“往事俱往矣。”


    荀忻望著他,半晌愣愣接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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