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早在荀忻被劫持時停止, 春夜悄然恢複靜寂, 如水麵上最後一絲波紋散去,風平浪靜。士卒們收拾打掃完亂局,各自迴營帳休息。


    等右手被草草包紮好, 荀忻向陳登道一聲謝, 兩人不約而同往主帳走去。


    掀帳而入,青銅缸燈上燭火搖曳, 荀忻走到一側準備坐下,下意識用右手撩袍擺。被他忽略的傷口剛剛結痂, 手掌略彎, 掌心再次濕潤。


    手掌處傳來灼燒般刺痛, 荀忻這才發現他傷的是右手。


    身為右撇子, 右手不能用, 他這會兒大概算得上半個傷殘


    陳登看著荀忻蹙眉不語,以為他在憂心戰事, “細作既已現身,今夜驚營必為陳宮所策。”


    “陳公台非無謀之人,可知其必有後手。”他卸下腰間佩劍,自案上拿了塊軟布細細擦拭。


    荀忻順著陳登的思路,猜測道,“元龍之意,陳宮將夜襲”


    陳登微微搖頭, “未必。”他還劍入鞘, 長劍錚鳴, “或許是明日清晨亦未可知。”


    荀忻思緒一轉,換位思考,如果他是陳宮,得知廣陵兵是新募之兵,軍心不穩,他興許也會派細作入敵營,權作擾亂,再趁著敵軍混亂率兵攻打。


    如果他與陳宮易位,他應該會選擇在淩晨一二點來攻。


    不管細作能否成功擾亂敵營,淩晨是人一夜裏睡得最熟的時刻,驚懼疲乏之下士卒了無戰意,猝然遭遇襲擊,理應一觸即潰。


    理論上是這樣,但陳公台先生腦迴路不一定與他相同。


    確如陳登所說,天明以前呂布軍都有可能率兵來襲,具體什麽時候,他們不能未卜先知。


    不知道具體時間,他們就不能下令全軍戒備。且不論此時軍心初定,單說假如大家今晚都熬著不睡,呂軍卻在第二天來攻滿營疲憊之師,正中敵軍下懷。


    “為今之計,以不變應萬變”荀忻抬眼,一雙明眸倒映著燭火,熠熠若星光。


    “然也,我已令本部人馬輪值戒備。”陳登撐著書案起身,褶皺的衣袍垂展開來,邁步往營帳一角走去。


    荀忻目光追隨著他望去,見帳壁上懸掛著幾隻箭囊,陳登取著箭囊迴來,棄箭不用,反而把其中一隻箭囊遞給荀忻。


    待荀忻伸手欲接,陳登卻頓住,無可奈何般喚一聲,“荀君”這一聲“荀君”尾音拖長,宛如歎息。


    荀忻不明所以地望著低頭一看,果然他伸出去的還是被裹成粽子的右手。


    默默換了左手去接,荀忻打量著牛皮所製的箭囊,聽陳登解釋道,“箭囊為牛革所製,臥時附地,以此為枕,可聞數裏之外人馬聲。”


    荀忻第一次聽這種說法,頗覺新鮮。他琢磨著其中的原理,牛皮箭囊中空,大概形狀材質剛好有利於傳導聲波。


    他學著陳登席地而臥,將箭囊枕在腦後,“今夜不得安寧。”


    陳登手裏握著佩劍,閉目休息,“登枕戈以待。”


    巡視的親兵警醒地在帳外來迴巡視,夜涼如水,微風輕拂帳帷,帷幕如身姿輕盈的婀娜舞者,蓮步輕移,簌簌有聲。


    黎明破曉時分,下邳城門緩緩打開,數千名步騎甲胄整齊,出城直奔廣陵兵營。


    半夢半醒間聽到喧嘩聲,荀忻驚坐而起,按上腰間佩劍,掌心刺痛讓他清醒幾分。帳內依舊燈火通明,荀忻起身喚陳登,“元龍,敵軍至矣。”


    帳外傳來兵甲走動聲,有衛士急聲稟道,“明府,斥候來報,敵軍數千來襲”


    剛睜開眼的陳登眼神一凜,迅速爬起身,掀帳而出,“傳我軍令,整軍備戰。”


    鼓手雙手持鼓槌,擂響戰鼓,鼓聲隆隆如天際雷鳴,驚醒營中熟睡的士卒。


    曆經昨天的驚營一事,海賊們為陳登毫不留情、勢如雷霆的作風所震懾,反而不敢不遵軍令。


    聽到鼓聲,一眾士卒穿好衣物,拿著兵器便出帳集合,無人敢怠慢。


    此時率兵前來奇襲的呂布同樣聽到了遠遠傳來的鼓聲,呂奉先皺起了眉頭,勒馬急喚陳宮,“公台,豈不聞鼓聲廣陵賊莫非已有防備”


    鼓聲聽在耳中,沒由來令人心煩意亂,陳宮心緒微亂,長歎一口氣,“將軍,此計難成矣。”


    “昨夜必然生變,陳登既有防備,此時擊之徒勞無益,不如暫退,另做打算。”


    曹軍的奸詐深入人心,呂布幾番與曹操交戰,也曾與陳登共事,對這二者知之甚深,心中頗為忌憚。


    他沉吟片刻,擔憂誤中陳登奸計,還是決定放棄奇襲,退兵迴城。


    撤兵的軍令一下,呂布麾下眾將私底下黑了臉,星夜出兵還無功而返,任誰沒有牢騷


    君不見,向來嚴於自律,擅長表情管理的高順都暗翻白眼,對陳宮沒有好臉色。


    呂布麾下諸多派係,諸將之間各有不和,這一下諸將倒難得同心同德,有了同一個厭惡的人。


    迴到城中時天色大亮,親兵從呂布手中接過赤兔的韁繩,牽馬去喂草料。呂布脫下兜鍪,甩給另一位親兵,自己信步往府中走。


    一位雲髻蛾眉的美婦人,發髻簪花,綾羅短襖上繡紋瑰麗,長裙曳地,身後跟著兩名素衣婢女。這位即是呂布的妻子,魏續的姐姐魏氏。


    “將軍”魏氏望見他走迴來,黛眉微蹙,驚訝問道,“將軍去而複返,事有變否”


    “廣陵賊狡詐,未能擊之。”呂布搖搖頭,徑直走入堂中,在胡床上垂足而坐,“我若執意攻襲,必中埋伏。”


    魏氏上前幫呂布卸甲,“陳將軍多謀,豈未預料”


    “公台”呂布抬起手配合夫人,“此計便為公台所獻,正所謂”呂布凝神想了想詞,續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足為奇也。”


    “陳君之策既有失,將軍何必言聽計從”魏氏想起仆從勸她的話,放下鎧甲道,“將軍昨日曾言,欲領兵出城斷曹軍糧道,留高順、陳宮守城。”


    “此計亦公台建言,有何不妥”呂布不明白魏氏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妾聞陳宮、高順素來不和,將軍若出,此二人必不能同心守城。下邳若失,將軍於何處立足”


    “公台”呂布撫著膝頭,想為陳宮辯解,說不至於此,但看著跪在眼前的夫人,一時啞口無言。


    “曹氏亦曾信重陳宮,猶為其所叛,將軍雖厚待公台,未及得過曹氏。而今將軍欲以舉家性命相托,一旦有變,悔之無及。”


    魏氏仰頭望著呂布,螓首蛾眉,纖纖弱質,眼中淚光盈盈,“妾昔日在長安,已為將軍所棄,今日亦無須顧妾。”


    呂布這輩子見慣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唯怕見美人落淚。


    “布誓不相負,絕不舍卿而去。”眼見夫人黯然拭淚,呂布心頭愧疚,憐意大起,起身擁魏氏入懷,溫聲安慰。


    卻說廣陵兵營中,舉營嚴陣以待,左等右等,沒見到呂布蹤影。陳登隻得派斥候再探。


    “明府,敵軍已退數裏。”


    荀忻與陳登對視,疑惑不解,“呂布、陳宮主臣,為何來而複去”


    陳登望向中軍帳外的幾麵大鼓,半晌後猶疑道,“莫非聞鼓而退”


    荀忻不由挑眉,心道,鼓聲還有這作用他日若是營中無兵,或許也能借旗鼓大作唱一出“空城計”。


    “算呂布知機。”陳元龍眼神微凝,似乎在遺憾沒能跟呂布一戰。


    敵寡我眾,呂、陳打著奇襲的主意,卻不知隻差一步便能被他們圍而困之。


    翌日。


    “斥候來報,曹操領兵即日將至。”陳宮照常帶著軍報來見呂布,“將軍,分兵之事不得再遲。”


    呂布雙手枕在腦後,靠在胡床上,起身時腳下沒注意,踹倒了書案,案上竹簡滾落一地。


    陳宮看著地上狼藉,再看看極不耐煩踢開腳下竹簡的呂布,心裏隱隱預感不妙,“將軍。”陳宮繞到呂布跟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良機稍縱即逝,安得猶豫”


    呂布歎口氣,他在妻子與陳宮之間徘徊,煩悶至極,“公台,不如待曹操來攻,迫其於泗水中。”


    “將軍何意”陳宮驚疑不定,棱高眉骨間豎紋如溝壑,“既定計分兵內外,豈可朝令夕改”


    陳宮神色轉厲,“定有人讒言佞語,迷惑將軍。”


    “其心可誅,定為通敵奸細,將軍切不可為其所誤”


    呂布本就煩躁焦慮,哪想到他昨夜輾轉反側想出的退敵之計,竟被陳宮斥為“讒言佞語”


    遭這麽疾言厲色訓一通,泥人也生三分火氣,何況是性情急躁的呂布。


    呂布惱羞成怒,氣憤之下口不擇言,“何人通敵卿豈忘昔日郝萌之事耶”


    昔日郝萌之事


    驟然聽到這句話,陳宮瞪著眼臉色青白交加,最終麵上通紅。他氣得渾身微顫,“既不信我,何必問計”說罷一摔袍袖,憤然轉身就走。


    郝萌之事說來話長。


    建安元年夏夜,呂布部將郝萌反叛,率兵徑直打進呂布的州牧府。府中內外喧嘩,呂布在睡夢中驚醒,披頭散發,穿著中衣,糊裏糊塗牽著小妾就往外跑。


    在親兵護衛下,呂布爬著豬圈稍矮的圍牆勉強逃出來,倉皇逃到高順的兵營,大半夜推門直入高順營帳,讓高順領兵平叛。


    當高順問起叛者是誰,呂布卡了殼,當時情急而逃,他還真不知道是誰率兵造他的反。


    再三詢問下,呂布想起來,當時似乎聽到叛軍是河內口音。


    軍中眾將誰是河內人高順心中有數,確定了人選,“此郝萌也。”


    高順當即領兵平亂,在郝萌舊部曹性的幫助下砍了郝萌,用擔架抬著受傷的曹性去見呂布。


    曹性直言郝萌私通袁術,又道,“陳宮同謀。”


    當時陳宮就在座上,聞言麵紅耳赤,窘迫至極。呂布還要倚重陳宮,對此不聞不問,不作追究。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陳宮感念呂布寬容,自此盡心輔佐,再無二心。


    如今呂布舊事重提,戳中陳宮痛處,令他又羞又怒,疾步往府外走,隻想遠離此地。


    迎麵遇到一將,身披甲胄,腰佩長刀,身形挺拔且步履穩健。兩人對視一眼,陳宮不等高順給他擺臉色,冷哼一聲,扭頭便走。


    曹操所率大軍終於抵達下邳,安營紮寨後,曹營中擺起酒宴。


    荀忻與陳登一同前來拜見曹操,走在營中,遠遠望見一人背影。其人身著灰色儒袍,頭戴進賢冠,在人群中並不顯眼,荀忻卻僅憑一眼認出。


    向陳登一揖示意,荀忻快步追上那人,在其身後停下腳步,喚他表字,“公達。”


    其人聞聲轉身,那張略具荀氏特色的臉,清肅端正,斂光含英,下頜的短須蓄長了寸許。荀攸見到他微微動容,眼露喜色,“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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