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下邳城中。


    “將軍。”陳宮提著袍擺, 急匆匆走入堂中, 書案和坐席上空蕩蕩,沒見到他要找的人。


    他疾步往外走, 邁過門檻, 急聲問門口的守衛, “將軍何在”


    “將軍許在鞠室中。”所謂鞠室, 即為蹴鞠場地。


    衛士恭謹答完話,偷偷瞄了一眼陳宮的臉色。果然陳將軍神色由晴轉陰,似乎是恨鐵不成鋼般一甩衣袖, 匆匆而去。


    陳宮手裏拿著軍報,壓著怒氣找到州牧府後院的那塊極大的蹴鞠場地。


    賽場被用磚瓦矮牆所圍,雙方各設球門,鞠場中二十餘名將官、士卒奔來跑去,你攻我防, 追逐踢蹋唯一的“毛丸”。


    毛丸,顧名思義,是內填獸毛,外以熟皮縫製的蹴鞠用球。


    場外圍坐著數百士卒, 人人專注地凝視場上賽況, 不時吹哨喝彩, 陳宮環視一眼, 認出這些人都是並州麵孔。


    這時場中一人用力過猛, 一腳飛踹, 眾人驚唿一聲,齊齊對著呈拋物線狀飛出場外的毛丸行注目禮。


    “陳將軍”


    陳宮被叫得一怔,抬眼便見一物徑直向自己飛來,速度之快,肉眼難以捕捉,隻能看到個黑影,驚得陳宮下意識閉上了眼。


    下一瞬耳邊風聲與踢蹋聲並起,陳宮睜開眼,呂布腳上顛著毛丸,笑道,“公台受驚。”


    眾人見千鈞一發之際,他們的將軍翻身躍至,一腳穩穩地勾迴毛丸,瞬息之間,神乎其技,人群驟然爆發出歡唿聲,“將軍天人也”


    “將軍豈不聞玩物喪誌”陳宮又驚又怒,還有些劫後餘生的後怕。他剛剛被呂布所救,也不好翻臉,這口氣不上不下,堵得他臉色愈發黑沉。


    麵對陳宮的黑臉,呂布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他隨意一腳將毛丸踢迴賽場,“昔日霍驃騎在塞外,軍中乏糧,驃騎乃穿地蹴鞠以振士氣,布不才,仿古效先賢”


    呂布一開口,陳宮眉間豎紋又深幾分,他怎麽忘了,呂奉先雖未讀經書,當年不知被誰強逼讀了史記,別的沒記住,僅對那幾位前漢名將如數家珍,開口便是霍去病,提起來就沒完沒了。


    他從袖中取出竹筒,打斷呂布滔滔不絕的話頭,“將軍,有軍報至。”


    “曹軍已至彭城。”把竹筒遞給呂布,陳宮仰視眼前人的雙眼,“將軍宜早作謀劃。”


    兩人並肩走出鞠場,呂布看完軍報,仿佛一碗涼水澆上頭,賽場上的肆意張揚被冷風一吹,悄然散去。現實橫亙在眼前,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公台以為,計將安出”


    “曹操遠來,勢不能久。”陳宮展眉肅然道,“而我以逸待勞,無所不克,將軍勿憂。”


    “願聞卿之良策。”


    “將軍即率兵出城,駐紮於外,宮率城中餘眾,閉守於內。若曹軍攻將軍,宮引兵攻其後背。”


    “若曹賊攻城,將軍領兵來救。如此一來,將軍與宮內外相應,互為掎角,曹軍定不能破。不消旬日,曹賊軍糧必盡,擊之必潰。”


    “善。”呂布沉思片刻,喜道,“公台真智士也。”


    有了良策呂布愈有底氣,腳步更輕快幾分,他身高腿長,步伐一快,陳宮被迫疾走才能追上。


    呂布轉而又想起一事,“陳登駐兵在外,其若與曹操會合,如虎添翼,為之奈何”


    望著天際落日,陳宮眼中染上餘暉,他拱手一揖,“此事宮已有籌劃,若無差錯,將軍今夜即可除心腹之憂。”


    下邳城外,廣陵兵營內。


    夜色漸深,繁星滿天,遠遠望去,軍營裏稀稀落落點著炬火,火光沉默地燃著。


    當值巡邏的一隊士卒經過,魚鱗鐵甲與兵器時而相碰,叮當作響。


    巡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黑暗中竄出幾道暗影,四散開來,沒入相鄰的各處營帳。


    營中某一處突然傳出驚唿聲,“有敵襲”


    一潭靜水被驟然攪動,潭底的淤泥被旋渦攪起,原本清澈見底的小潭變得渾濁不堪,枯枝與爛泥隨旋渦翻滾。


    宋至被喧嘩聲驚醒,他睜開眼便去摸枕下的佩刀,此時營中的其他人也擁被而起,驚懼不知所措。


    營中唯一的那盞陶燈被點亮,昏黃燈光照亮了宋至的臉,他麾下的士卒驚唿,“什長莫非敵襲”


    宋至放下陶燈,他哪知外頭情況“爾等莫動。”


    眾人見什長按著佩刀警惕地掀開帳門,還是按捺不住湊了過來,壓低聲音,“什長外頭是何動靜”


    士卒中見多識廣的一人道,“莫非是驚營”


    驚營又稱“炸營”、“營嘯”,軍營人群密集。在這種高度密集的群體中,無論是疾疫還是情緒都極易蔓延,尤其是入夜黑暗時,恐慌的情緒一石激起千層浪,驚慌的士卒們會互相殘殺。


    驚營甚至能讓一支軍隊不戰自潰。


    想明白這點,宋至拔刀出鞘,席地坐在帳門旁,“靜守帳中,不可外出。”


    然而在上萬人的兵營中,有這份智識的人畢竟是少數,慌亂如火,廣陵兵營中四處起火,人聲鼎沸嘈雜如油鍋。


    驚亂蔓延到了中軍主帳,荀忻聞聲從榻上驚坐起,披起大氅、羔裘,走到帳門外時已經穿戴整齊。


    “主公。”楊向的聲音傳來,荀忻轉身看過去,依稀是楊向握刀跑著過來。“營中無故而驚,陳太守親自前往平亂。”


    荀忻皺緊眉頭,營嘯這種事故一旦處理不好就會發展成叛亂,陳登雖親赴險境,他不能在這裏坐等。


    “掌燈點火,鳴金擊鼓,號令曰坐。”黑暗中人們看不清主君麵上的表情,隻聽得青年的聲音低沉而穩,堅如磐石,“違令者立誅不赦。”


    楊向帶著十數名親衛領命而去,數息後,中軍帳中燈火亮起,仿佛與天上繁星遙相唿應,在黑夜中極為顯眼。


    鼓聲沉穩厚重,銅鉦聲鏗鏘震耳,金鼓齊響,穩重的鼓點聲仿佛有鎮定人心的力量,慌亂的士卒們停下手中動作,遙望向中軍大帳。


    荀忻所帶來的弩手們訓練號令較嚴,聽到金鼓聲條件反射般坐下,眾人坐在地上麵麵相覷,宋至在帳門旁仰頭看著墨藍天幕上的繁星,“我等遵命行事,靜候軍令。”


    恐慌能夠傳染,鎮定從容亦能感染他人,眾人一齊坐下,坐得久了甚至生出濃厚倦意。


    陳登那一邊,海賊收編時日尚短,不遵號令,他率部連殺數十人,這才止住亂軍。


    聽著不疾不徐的鼓點,陳登扔了手中長刀,信步往迴走,“今夜星天甚美。”


    幹枯的木柴在帳門前燒著,火苗滲入每一個縫隙,在風中翕動搖曳,劈啪作響。鼓聲下,火堆旁,看似明亮的地方,危險更加不易察覺。


    幾雙眼睛在暗處打量著火光處,目光落在了被親兵守衛的青年文吏身上,他們三人交換過眼神,神色自然地從暗處走出,混入傳令歸來的士卒與衛士中。


    是身死,是富貴,他們須放手一搏。


    篝火雖亮,畢竟不是自然光,橘黃火光下雖能看清楚身邊人的裝束,不留心看卻注意不到兵服細節差異。


    “汝乃何人”一名衛士厲聲喝道,拔刀出鞘。


    這一聲驚得眾人一怔,荀忻未及反應之時,一柄冰冷的金屬貼近了他頸側,真實地感受到一股寒氣從腳底騰起,流竄入周身經絡。


    荀忻頭皮發麻,他荀元衡再一次翻車了。


    這一次竟然要被劫持做人質


    一隻粗糙、冰冷而黏膩的手牢牢摁住他的肩頸,貼近他耳邊的吼聲震耳欲聾,“陳元龍在我手,誰敢妄動”


    荀忻“”隱隱察覺到劫匪在他衣服上擦了把手心的汗,他千般感想化成一句歎息。


    親兵們愣了愣,怒罵道,“賊子放肆,此為高陽亭侯荀君”


    “速速繳械投降,饒汝不死”


    “楊君”眾衛士按著刀投鼠忌器,望到騎馬迴來複命的楊向仿佛看到救星。


    楊向在馬上看到這異變,幾乎是跌下馬背,疾步跑過來,“主公”


    他神色難看地止住腳步,望著緊緊倚靠在一起的三名細作,死死盯著那柄匕首,“賊子敢劫執君侯複望生耶”


    這時陳登也騎馬從遠處馳來,眾人齊唿“明府”。細作雖然聽不明白“高陽亭侯”是哪號人物,但陳登為廣陵太守,人唿“明府”這一點他是清楚的。


    荀忻清楚地察覺到劫持他的人握刀的手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氣的。


    陳登神色凝重,荀元衡若在他軍中出事,他有何顏麵見曹公


    “我乃淮浦陳登,如何能釋荀君”陳登冷然問道。


    這時一直沒動也沒開口的人質說話了,“謝明府厚意,然軍中有法,有持質者,軍中並擊,勿顧質。”


    “他人不知我軍中法,楊君,汝豈不知”荀忻看著楊向,徐徐道,“軍有軍法,豈能為一人而變易”


    當年張邈叛迎呂布,夏侯惇在濮陽被詐降的敵將所劫,夏侯惇部將韓浩不顧被劫作人質的長官,召兵攻擊敵將,敵將無奈請降。


    事後曹操聽聞此事,嘉獎了韓浩,並定下“勿顧質”的軍法。軍法明令不用顧忌人質,從此再沒發生劫質之事,沒想到又一次在呂布這裏舊事重演。


    “主公”楊向拱手拜倒在地,以禮抗命。


    “召兵”見人質居然悍不畏死,怕他再說什麽,旁邊的細作上前踹了一腳荀忻的小腿。


    “賊子爾敢”親兵們怒而拔刀出鞘,恨不得擇人而噬。


    此人大概深諳此道,荀忻倒吸一口氣,痛得驟然失聲。


    初春的寒風裏,荀忻額上沁出細密冷汗。劫持他的人用那破鑼般的嗓音道,“廣陵縱我等離去,我即釋君侯。”


    陳宮命他們驚擾敵營時盡可能刺殺陳登,他們卻暗中留了心思想要全身而退。劫持陳登為人質自然最好不過,換成這位不知名的亭侯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見陳登沉吟著,隱隱有動搖的意思,荀忻心中一凜,他好不容易樹立的軍紀絕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功虧一簣。


    再者說,就算滿足了劫匪的要求,這人未必肯履諾放了他。


    迴想起剛剛他被踢得向前一傾,差點撞上刀口時,劫匪似乎也被嚇得雙手顫抖,荀忻抿唇思忖,計上心頭。


    “為我廢萬世法,吾寧一死,何偷生歟”火光下,青年突然平靜道。


    劫持他的細作聞言一驚,下一瞬他緊握匕首的手被人一拉,此人竟然要引刃自盡


    眾人眼見荀忻引刃向頸,右手捂住脖頸倒下,指間鮮血汩汩流淌。


    “主公”楊向目眥欲裂,連滾帶爬膝行過去,抱著主君慟哭出聲,“主公何以至此何至於此”


    劫持人質的那位手一抖,匕首落在地上,此人竟性情剛烈至此完了,如今人質已死,他們哪還有活命之機


    細作絕望地跪倒在地,任憤怒的親兵刀戟相加,一擁而上


    陳登深吸一口氣,在痛哭聲中緩緩走到荀元衡身旁,他伸手拂去臉頰上的淚水,跪倒在地。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陳登的視線落在荀忻仍維持著捂頸姿勢的右手上,鮮血將他頸側染得一片狼藉,玄色衣襟變為深色,外穿的羔裘上也血跡斑斑。


    看似極為慘烈,並無不妥之處,但陳登皺起眉頭,據他從前所見,刎頸而死之人,說血濺三尺毫不誇張,出血量絕不止如此。


    陳登抬袖仔細擦幹淚水,移開荀元衡的右手,翻掌細視,果然其掌心赫然有一道剛劃開的長刀口,流血不止。


    哭得不能自已的楊向見此一哽,下意識去看陳太守,見到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感覺到手被人拿起,荀忻就演不下去了,他幽幽睜開眼,兩雙眼睛默默看著他。


    “”


    荀忻默默坐起來,這一套“詐屍”操作,看得周圍嗚嗚哭泣的親兵們齊齊愣住。


    周圍的哭聲不尷不尬地停住,漸漸鴉雀無聲,“主公無事”有人沒忍住打了個哭嗝。


    “權益之計。”荀忻厚著臉皮從容爬起來,用沒割傷的左手拍拍衣袖解釋道。


    荀忻與麵無表情的陳登對視,有些擔心陳元龍是否因此生氣。


    陳登陡然失笑,他勾著荀忻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安靜的春夜隻聽他一人笑得肆意,氣氛緩和迴來。笑意也能感染,眾人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陳登笑著撕下衣袍上一角,替荀忻包紮手上傷口,低聲道,“若人人都能如此,死而複生。”他歎息一聲,“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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