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拱手施一禮, 看著約有半年未見的小叔父。荀元衡還未蓄須,也許是忙得來不及打理, 頰邊、唇旁有些青色的胡茬長出,不細看不甚明顯, 劍眉清眸,仍有少年氣。


    眼前人穿著經年未變的玄黑吏袍,交領處層疊著皂緣領袖, 荀攸的視線微凝,年輕人白皙的脖頸處, 喉結下,分明有一道淺淡的,已結痂的血痕。


    荀攸眼中重逢的喜悅淡去, 輕聲問道, “如何有傷”


    “傷”荀忻下意識看了眼被白麻布包紮好的右手,“營中夜驚, 無甚大礙。”


    荀攸這才注意到他攏在袍袖裏的受傷的手,先看到脖頸傷, 再看到這處傷口,很容易往空手奪刃上聯想。


    眼見荀公達皺起眉頭, 荀忻解釋道,“陳廣陵果毅明斷, 驚營當夜已定, 公達不必憂。”


    他豈是擔憂驚營荀攸暗歎一口氣。


    “迢迢牽牛星, 皎皎河漢女。”身後不遠處傳來青年人清洌透亮的吟誦聲。


    荀忻轉頭望去, 一見來人便笑道,“奉孝。”


    “二荀君未有盈盈一水相隔,卻為何脈脈不語1”郭嘉袍袖隨風而擺,款款行來。


    這是在笑他們叔侄對視不語了,隻不過這牛郎織女的比喻荀公達並不接這一茬,神色絲毫未起波瀾,權當沒聽見。


    荀忻拱手迎道,“與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看來。”郭嘉笑著抬袖還禮,雙眼略彎,如一對新月,“思我令人長壽。”


    荀忻被他逗笑,寒暄幾句,“明公既設宴,不如帳中詳敘。”


    他們三人一同往主帳走,還沒走近營帳,遠遠地便聽到斥候在帳外通報道,“稟明公,營外有人自稱陳太守故人,救太守諸弟來投。”


    這裏姓陳的太守唯有陳登一人。


    荀攸與郭嘉聞言都望向荀忻,他們對下邳近來之事並不清楚。


    收到兩人相詢的目光,荀忻自覺向他們解釋,“陳君三位胞弟在下邳,為呂布所持。”他雖然知道陳元龍必然成竹在胸,一定有救人的辦法,隻沒想到能救得這麽快。


    曹營與廣陵兵營相隔不遠,同樣豎著“曹”字大旗,無怪乎這人找錯了營寨。


    三人進主帳時與一人遇上,荀忻側身向他一揖,那人同樣向荀忻迴禮,而後目不斜視,匆匆而去。


    被人完全忽略的郭嘉與荀攸對視一眼,無聲地達成了某種共識。


    荀忻對此毫無察覺,他極快地掃視一眼帳內,隻見營帳內文吏、武將分座左右,食案上碗碟杯盞齊備,眾人言談自若,氣氛融洽。


    帳中人如諸曹、諸夏侯,都是老熟人,幾乎沒見到生麵孔。


    說是宴會,但無樂無舞,這架勢更像是一場飯桌會議。


    荀攸與郭嘉向主座的曹操拱手致意,隨即各自入座,荀忻卻要上前拜倒在地,額頭貼著帳內鋪地的草席,恭敬拜道,“明公。”


    “元衡請起。”曹操從座上起身,快步走過去扶起荀忻,“卿請起。”


    許久沒見老曹,荀忻覺得他的須髯似乎蓄長了一些,完全能遮住下頜線。曹操的衣著依舊樸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繡紋。


    老曹在眾人麵前盛讚他與陳登為攻占徐州做出了突出貢獻,撫著他的肩關懷他的傷勢,繼而道,“孤當上表天子,為卿等請功。”


    荀忻低頭拜謝時,餘光見老曹腰帶束著的肚腹發福些許。或許不是胡須長了,而是曹操胖了。他心道老曹在許都興許過得不錯,心寬體胖,形貌都祥和不少。


    等他準備入座時,荀忻腳步微頓,此刻帳中近乎座無虛席,文吏這邊,唯獨荀攸上首還空置著兩座。


    他略有疑慮地望向荀攸,曹營中雖對座次不甚看重,隨著與會人選常常在變,但大體的順序仿佛約定俗成。比如他兄長荀文若在場時,文臣之首便毫無疑問為他空置。


    在場的文吏中,荀攸作為侍中、尚書、軍師,憑著資曆與名望理當坐於上首。


    荀攸端坐席上,神色未變,望一眼上首的席位,向他微微頷首,仿佛能探知他所思所想。


    見荀攸默許,荀忻猜測是否是老曹授意,上首空置兩位他想起剛剛出帳的陳登,看來曹操有意在這種細節處施恩。


    暫時放下疑慮,荀忻走入上首第二位,輕掀袍擺跪坐,以左手整理好蔽膝。


    等了片刻,陳登再次入帳。他向曹操躬身作揖後,果然徑直走到上首,坐下後不忘向他舉觴致意。


    荀忻端起酒樽,看著樽中清澈如水的酒液,鼻畔完全沒有聞到酒氣。心中暗自失笑,荀忻舉觴迴敬陳登,兩人掩袖飲盡。


    “水”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陳元龍端著酒樽,露出了懷疑人生的訝異神情。


    荀忻從容放下酒樽,迴了他一句,“然也。”他移開視線,防止自己笑場,解釋道,“軍中禁酒。”


    “原來如此。”陳登望著走下主座四處行酒的曹操,向荀忻感慨道,“曹公治軍嚴整,世之楷模也。”


    “令弟是否安然無恙”荀忻想起剛剛在帳外聽到的話,陳登出帳應該是為了去接他的三位弟弟,也不知那幾位在下邳有沒有被牽連受刑。


    “幸而無礙。”既然杯中是水,陳登自覺沒有舉觴的必要,他側過身來麵對荀忻,“搭救我諸弟之人,原為家父故吏。城中人心日惶惶,此人思及舊情,亦為另尋出路,這才救人夜潛出城,出而投我。”


    說話間,老曹行酒走到這裏,舉杯敬陳登,“當日付托元龍徐州之事,卿即傾一郡之力為先登。”


    曹操慨歎道,“古有季布一諾千金,卿之信義,堪稱國士。”


    陳登起身迴敬,仰頭便飲盡一樽,一旁的侍從不停為他添盞,直把清水喝出了拚酒的豪氣。


    而老曹素來最喜歡這種有英雄氣的人才,當即見才心喜,拉著陳登坐下侃大山,聊起了兵法、山川。


    荀忻不幸同時和這兩人都聊過,甚至還瞻仰過曹操為孫子兵法做的注。耳邊聽著似曾耳聞的論斷,他轉而看起了食案上的碗碟,相比於軍中的粗茶淡飯,菜類已經難得豐富。


    剛想拿起筷子嚐一箸,荀忻包紮得嚴實的右手頓在半空中


    他怎麽總是忘了這件事


    左手用不了筷子,這兩天他吃飯時拿的是木勺,荀忻在案上搜尋一圈,碗碟中沒有湯水,也就沒有湯勺。


    荀忻不得不放棄吃飯的念頭,不時與另一側的荀公達聊天。


    百無聊賴之時,郭嘉拿著酒樽,帶著坐席走了過來。


    “嘉有一喜事還未相告。”郭嘉掩袖自飲一杯,堂然拿起荀忻沒動的筷子夾了一箸雞肉,在荀元衡期待的目光中,神色自然地吃了。


    荀忻期待落空,失望之餘敷衍應道,“有甚喜事”


    “嘉不日應得一子。”


    “贏誰一子”荀忻一時沒反應過來,隻當他說下棋,仍複讀機般敷衍道。


    郭奉孝默然無語望著他,突然埋頭伏案,一動不動。荀忻眼疾手快地扶住被郭奉孝差點擠下去的碗碟,手忙腳亂,“作甚”


    郭嘉抖得整個案板都在顫,荀忻反應過來此人在笑,放下了隱隱擔憂的心,疑惑地迴憶剛才與郭嘉的對話。


    “不日應得一子。”荀忻喃喃一遍,終於想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咳一聲,“君將為人父,幸甚幸甚,當賀君喜。”


    顧忌到陳登與曹操在一旁談話,郭嘉始終沒有笑出聲,他直起身時正色望向荀攸,對此人從子控訴道,“豈有此理”


    “奉孝語有歧義,亦當自省。”荀攸淡然放下木箸,毫無原則地護短。


    郭嘉搖搖頭,“公達如此偏頗,恃文若不在此處否”


    他的戰火轉移到荀攸身上,“論起來,我與文若、元衡為摯友,朋友等輩”


    荀攸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提醒道,“攸有一姊,嫁與奉孝族父。”


    郭嘉毫無凝噎地話音一轉,“然我等交友,各自平輩論交。元衡以為然否”


    荀忻輕笑一聲,喝了一杯水,“然。”


    郭嘉於是又拿起筷子,夾了一箸葵菜,遞到荀忻嘴邊,“朋友之義,不必涕零。”


    荀忻滿意地吃了這一箸“朋友之義”,目光落在武將那一席的上首,出人意料,那處首位同樣空置。首位之下坐著夏侯惇和曹仁等人。


    將軍中夏侯元讓位分最重,素來坐於武將之首,今天這是為誰特意讓位


    片刻之後,荀忻的疑惑得到解答。


    看著頭戴武冠、身高不一的三人先後而入,荀忻眼神一亮,他卻忘了劉備。


    老曹雖聽過他們對於劉備的論斷不殺不可縱,但一則時日漸遠,有所懈怠,二則他們當時給劉備的“可用期”定了期限,恰好在呂布覆滅之前。


    郭嘉見到荀元衡視線落在劉備身上,邊喂食邊向他說起劉備這段時間的舉動。


    老曹此前給了劉備兵馬,讓他迴小沛重整舊部,與呂布相抗。


    呂布與袁術對戰時,劉備暗自運作,不遺餘力坑呂布,頗有功績。


    幾個月前,呂布遣人帶著財貨欲往河內買馬,劉備得知後怎麽可能放縱他直接殺人奪貨,讓呂布人馬兩空,由此激怒呂布。呂奉先當即派高順、張遼等人攻小沛,劉備不敵,向許都求援。老曹收到求援,立即令夏侯惇率兵前往,結果仍舊為高順所敗。老曹這才親自整軍來了徐州。


    荀忻點點頭,接下郭嘉送過來的一箸水煮肉,學著陳登的語氣恍然道,“原來如此。”


    這時郭嘉側身轉向荀公達,鄭重將木箸放到荀攸案上,正色道,“公達亦當盡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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