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四月入夏,鬥柄南迴,田壟裏小麥新熟。按照春秋繁露所記載,四時四祭,孝子孝婦應當選擇吉日,“齋戒沐浴,潔清致敬”,以新麥祭祀先祖父母。


    趁著曹公未曾出兵,略有閑暇,許都中的大小官吏逢到休沐日歸家,便與家中老少齊聚一堂,祭祀宴飲。


    許都中的諸荀也沒有免俗,叔侄等人決定在荀悅家辦家宴。


    荀忻沒有成家,家中仆役很少,前幾日曹操撥給他的親衛成為了他的家臣,這些人跟著荀忻在他家住下後,自覺地接管了他的衣食住行。


    此時見荀忻脫下玄黑官袍,換上縑巾儒服,一副要出門的模樣,衛士中的隊率揖道,“主公,可需備車”


    想到荀悅的住處離廣和裏不遠,荀忻搖搖頭,“我步行即可,不必備車。”


    他走出兩步,身後響起鎧甲的響動聲,荀忻迴頭,果然後頭跟著一隊衛士,他無奈笑道,“荀某家宴,諸君亦欲往之”


    一隊人躬身低頭,不與他對視,卻也沒有退後的意思。


    “楊君”荀忻點名隊率。


    “不敢,主公可直唿仆姓名。”名為楊向的隊率恭敬答道。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身量與荀忻相當,膚色略深,側臉有一道不太明顯的斜長傷疤。


    “君可有表字”


    隊率抬頭稟道,“並無。”


    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人目不識丁,對他們來說,有名有姓已經算幸事,很多人頂著乳名、諢號過一輩子,更別說有表字。


    要是換個人在這兒定然要當場為下屬賜名,然而荀忻從來沒有給人起名字的愛好,猶豫片刻,他選擇略過這個話題,假裝無事發生。


    “諸君止步,許都之中宵小不敢妄動,不必隨行。”


    聽他這樣說,楊向等人終於放棄跟隨,稱諾而退。


    走到門外,青石板鋪就的巷道灑掃得很幹淨,這應該算是特殊階級的待遇。


    荀忻想起他戰時所遇到的道路,下雨時泥濘不堪,天晴時風起便有揚塵,有時道路荒廢,雜草叢生,幾乎不能穿行。


    往前走著,一輛牛車停在荀彧家門外,數名仆役等在一旁。見到他,仆從一齊向他行禮,也有人走進門內通稟。


    等了片刻,看著同樣換了身儒袍的荀彧走出來,荀忻笑了笑,拱手行禮,喚道,“兄長。”


    這還是他迴許都後第一次見荀彧,低頭間有人將他扶起,隱隱能聞到熟悉的馨香。


    抬眼能看到他兄長出眾的美姿容,素袍寬大,隨風微擺。脫下進賢冠,卸下漢官威儀的荀文若更像是閑居著述的名士,如淩霜鬆柏,江心明月。


    “弟無恙否”


    荀忻望向他兄長,察覺到荀彧目光下隱含的憂慮,多解釋了幾句,“磕碰而已,本無大礙,子廉將軍待我甚厚,連日請醫問藥。”他笑道,“早已痊愈。”


    兩人寒暄幾句,荀彧見他隻身一人沒有帶隨從,問道,“乘車還是步行”


    “許久不曾與兄長信步同行。”


    荀彧莞爾頷首,“誠如願。”於是棄車不用,同樣不帶隨從,兄弟兩人並肩而行。


    如今這時節,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枝葉繁茂如傘蓋。天際雲卷雲舒,太陽不時被雲層遮蔽,時陰時晴。


    荀忻問起許都最近發生的事,荀彧概述了幾件要聞。


    “滿伯寧心思縝密,直而不迂,遊刃有餘,真乃能臣幹吏。”荀忻聽荀彧提起楊彪入獄的始末,不禁感歎滿寵的處事能力。此人不僅能揣摩準曹操的心思,還能在不忤逆曹操的情況下達成自己的目的。


    曹操與士族他兩方都不得罪,使兩方都認為他處事得體,何其高明。


    隻是老曹這個時候竟就與楊彪水火不容了


    “宛城一應之事,公達可曾與你提及”荀彧溫聲問道。


    荀忻搖搖頭,問他,“何事”


    “當日下毒之人,為董承舊部。”他不意外荀公達的緘默,公達無非要他親自告訴元衡。


    “董貴人之父,董承”荀忻皺起眉頭,是說下毒後自殺的那位中郎將,是受國丈董承指使


    穿過來時間久了,三國的曆史他記得不太清楚,董承似乎與“衣帶詔”有關最後事敗為曹操所殺。


    他什麽時候擋了董承的道荀忻自覺對兄長沒什麽可隱瞞的,當即說出疑惑,“忻與董將軍並不相識”


    “不相識,正好無從懷疑。”荀彧望著平安站在眼前的弟弟,“若事成,疑兇如何可知”


    “忻若身死,確實死無對證。”荀忻思忖著,“如此大費周章,董承能得何利”不可能僅僅看他不順眼就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殺他,董承要殺他的動機究竟是什麽


    “徒勞無益。”


    荀忻望向他兄長,荀彧神色微冷,顯然動怒。


    此時他們走到一處庭院,庭中綠樹枝葉繁密,荀忻認出是曹洪家後不覺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正好與樹杈上坐著的,正伸手摘櫻桃的小少年視線相對。


    小少年十歲左右,穿著武人短袍,容貌秀氣,恰好是熟人這位不是別人,正是老曹家的二公子曹丕。


    再看看那棵樹,樹上綠葉朱果。翠綠枝葉掩映下,枝梢上垂著紅珠般的櫻桃,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其色豔如珊瑚珠,仿佛打了蠟一般瑩潤誘人,以至於吸引來方圓的鳥雀以及曹丕。


    曹丕神色震驚,反應過來後向他比著噤聲的手勢,縮著身子往樹杈中藏。


    可惜樹葉還沒繁密到能遮擋半大少年的身形,荀忻移開視線,能感同身受曹丕爬著樹見到荀令君的恐慌。


    大概類似於他小時候翻牆進學校,騎在牆頭一望牆內,站著的是他最喜歡的授課老師


    荀忻失笑,此前對


    於生死、陰謀的探究突然變得並不那麽重要。


    “兄長,公達如何說”他有意無意擋住曹丕所在的那一邊。


    沒聽錯的話,這件事似乎是公達告知兄長的。


    聽著荀彧將荀攸的猜測轉述,荀忻道,“孔文舉在北海時,為袁譚所襲,拋妻棄子而逃,親子尚能拋棄,從子而已”


    孔融並不是一個多情顧家的人,事實上他和劉備一樣,跑路時全然不顧妻兒。


    荀忻望向荀彧,為從子的意外遷怒夏侯惇的確像是孔融能做出來的事,但要靠死區區一個從子來離間孔融與曹氏,這就玄乎了。


    同理,如果他死在宛城,諸荀縱然憤怒,未必會因此與曹氏離心。


    他歎口氣,此刻能理解荀彧那句“徒勞無益”。


    恕他直言,這個計策簡直像是臨時湊合出來的。說它無用,如果能實現,的確有那麽點惡心人的作用。說它有用,費盡心機搞這麽一出,就這


    等等,是否還有一種可能,這個餿主意不是董承自己想出來的,而出這個餿主意的人本意隻為借刀殺人


    不是他自大,孔融的從子藉藉無名,恐怕難以令人如此大費周折布局。


    於是問題又迴到原點,誰想殺他


    荀忻垂眸,心中換了數個人選,來日方長,水落自會石出。“此事因果難明,更無確鑿證據。”


    “此時無據,今後未必。”隻聽荀彧邊,“不論如何,敵暗我明,元衡行事尤當謹慎。”


    “今後出行,車馬、衛士必不可少。”


    “弟知矣。”荀忻點點頭應下,既然被人盯上,謹慎一點沒什麽不好。


    望見二荀身影漸行漸遠,小少年手腳並用,從樹上爬下來。


    響聲驚動曹植,小孩忙從另一顆樹下跑過來,仰著小腦袋巴巴望著,“阿兄當心。”


    曹丕利落地從樹上下來,解下腰間掛著的小竹簍,放到地上,裏麵是小半簍紅彤彤的櫻桃,玲瓏可愛。


    “汝三兄還未下來”


    小孩扒著竹簍把最紅的櫻桃挑出來,挑選中忍不住偷吃,聞言忙吐掉果核,“未曾。”


    曹丕望著院裏其他的櫻桃樹,搜尋另一個虎頭虎腦弟弟的蹤影,“彰弟,當歸矣。”


    荀忻他們走過最後一處拐角,抵達荀悅家,自家人不拘禮節,不等荀悅出門相迎,兩人便隨著仆從進門。


    “大兄。”兩人分別向荀悅行禮。


    “公達已至”荀忻見荀攸一家人已在席中,打招唿道。


    “叔父。”荀攸起身拱手。


    見兩位堂弟到了,荀悅起身迎他們入座,“平日聚少離多,難得有一宴。”


    仆從將煮好的麥飯和未處理的麥穗放在托盤內,一同奉上來,荀悅接過托盤,置於剛搭好的祭台上。


    他們的叔父荀爽也在幾年前離世,荀悅於是成了這一代年紀最大的長輩,祭祀之事也轉由他主持。


    荀悅酹酒於地,念著禱詞,在


    場的男女老少依次上前拜祭。


    祭祀完父母祖先,家宴這才開始,荀氏族人大多留在冀州,許都中隻有他們叔侄四家,其中兩家還是孤家寡人。


    人雖少,卻勝在彼此親密無間,言談無忌,其樂融融。


    席上的果酒甘甜,度數很低,連決心戒酒的荀忻都多喝了兩杯。


    由於食案上有黃豆,有眾人玩起了荀家宴席上的保留項目猜枚,荀忻用手擋著用勺舀了一勺大豆在碟中,問荀攸身邊已八歲的荀緝,“阿角,碟中豆是奇是偶”


    “猜枚有勝有負,負者當食盡此碟豆。”荀緝向來不愛吃黃豆,他剛好借此忽悠小孩克服挑食。


    荀緝皺著眉頭,模樣像極了荀攸,“不為奇則為偶。”


    眾人聞言皆笑,荀悅笑道,“阿角模樣肖父,而此論肖友若。”


    提起遠在冀州的荀諶,堂中主仆想起荀友若從小的猜枚戰績,再次哄堂而笑。


    “阿翁負矣。”荀忻舀起黃豆吃了,“當食此豆。”


    “阿角覺誰勝誰負”荀攸喝口酒,低頭問兒子。


    荀緝想了想,答道“阿翁與緝皆負矣。”


    荀彧聞言笑道,“何也”


    “阿翁食豆,緝不願食豆。阿翁若勝,緝需行不願之事,而緝勝,阿翁所行並非不願,此不公也。”荀緝認真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由此阿翁負矣。”


    大人們對視一眼,各帶笑意。


    “而阿角如何負矣”荀忻追問道。


    “阿翁令我猜奇與偶,緝二者皆答。”荀緝低下頭,“緝負矣。”


    “兒有此悟,如何不勝”坐在一旁的荀彧摸摸荀緝的鬢發,溫聲道。


    迴去時荀忻與荀彧仍是步行,荀忻唇角的梨渦一直沒隱去。


    “兄長,若有朝一日,海內安定,天下人各安其所,我等便隱居山中,結廬數間,修竹栽滿。”


    “開一徑,俯清溪。”


    “倚石讀書,對竹彈琴,月光盈溪時泛舟河湖上”


    “公達含飴弄孫,奉孝銜觴而歌,曹公賦詩打獵”


    荀彧拉住越走越快的某人,見他似有醉意,莞爾應道,“善。”


    “便有此約”


    “彧應此約。”


    荀忻笑了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也許是太高興,反複道,“兄長一諾千金,不可反悔。”


    “絕不反悔。”荀彧極耐心地應他,所幸荀忻雖然滿口醉話,腳步還算穩健,隻要牽著就能自覺跟人走。


    他將其送迴家,卻見荀忻家門外台階下放著一竹簍新鮮的櫻桃,似乎是有人送過來而仆從未曾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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