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宮城,承光殿。


    殿中牆壁塗漆, 漆色赤黑相雜, 愈顯皇室的威嚴貴重。迴廊外不時有身著內朝官服飾的小黃門在走動, 無人言語,唯有枝頭鳥雀啾啾而鳴。


    正殿中的宮人們或跪伏在地, 或侍立在旁,殿內隻有君臣三人談論之聲。


    博山爐中燃著蘭草,白霧嫋嫋而起。殿內白晝燃著燈燭,胡人模樣的銅像跪坐在地, 麵孔上的神態滑稽可笑,頭頂與雙掌上托著燈台。


    另一角的燭台上燃著蜂蠟,也稱“蜜蠟”。黃蠟為青銅雀銜在口中, 中空的雀頸成為這盞燈的導煙管,以避免蠟燭燃燒時生煙。


    下首的兩名儒者,其中一人頭戴進賢冠,冠上有二梁, 銀印青綬,正是九卿之一的少府孔融。


    而佩銅印黑綬那人年近五十, 麵容清雋沉靜,仿若經霜積雪的鬆柏, 歲寒不凋, 隱約可見昔年風采。此人是遷都許縣後從冀州而來的荀悅, 荀仲豫。


    漢帝好讀書籍, 愛好文學, 常常召孔融與荀悅侍講宮中。


    這一日正好說左傳,孔融說完史實,荀悅評議道,“君臣之間,同善則治,同惡則亂,雜則交爭。”


    君臣同心向善,就能開啟治世太平。君臣沆瀣一氣,不憂黎民,不顧蒼生,就將天下大亂。而君臣不同心,善惡相雜,必然起紛爭。


    劉協頭戴黑幘,幘上戴通天冠,身著黑色常服,聞言饒有興致問道,“君臣之道,卿可詳論否”


    荀悅稱諾,在下座拱手,“臣竊以為,世間當有六主六臣。”


    “何謂六主何為六臣”


    “身正而性仁,為人而不為己,是謂王主。”荀悅徐徐道來,“克己寬恕,好問力行,是謂治主。”


    “勤勉守業,先公後私,是謂存主。”


    “悖逆交爭,公私並行,有得有失,是謂哀主。”


    “情過於義,私多於公,至於政令失常,是謂危主。”


    聽著荀悅停頓下來,劉協問道,“其六何也”


    荀悅答,“其六,親近讒佞,放逐忠賢;縱情逐欲,不顧法度;賞罰不分,過而不改;不聽忠言,誅殺諫臣此所謂亡主。”


    孔融歎道,“此言得之矣。”


    如今的亂世,全拜桓靈二位“亡主”胡作非為,生生自毀長城,敗掉根基。


    荀悅續道,“王主能致世太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可保社稷不亡。”


    “哀主與危主,此二者若逢世道清平則幸免,有難則殆。”


    “亡主,必亡而已矣。”


    沉默聽完的劉協抬眼道,“二卿以為,朕為何主”他自嘲般笑笑,“王主,治主,危主,抑或亡主”


    孔融拱手低頭,朗聲勸道,“陛下負中興之望,自然當為王治之主。”


    荀悅道,“人臣亦可分,如王臣、良臣、直臣、具臣、嬖臣與佞臣六類。”


    “詩雲,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荀悅恭敬道,“如今天下紛亂,賢良之臣以天之高不敢舉首,以地之厚不敢投足。”


    身處亂世,賢才們謹慎小心,不敢作為。


    “陛下宜播仁德於天下,感聖明於海內,親用賢臣,遠離讒佞,此為王治之道。”


    孔融望向荀仲豫,這位用著最謙恭的語氣姿態,說著最耿直不過的諫言。親賢遠佞,這聽起來像意有所指


    劉協聞言百感交集,肯定這個道理的同時又心生嘲諷。荀仲豫忠直不通世事,他雖為天子,名義上是天下之主,然而大權盡在曹氏之手。即便他勤勉自律,親賢遠佞,有何意義


    再何況,在荀悅心中,賢臣恐怕是曹操,佞臣是董承等外戚


    他想起被曹操下獄的前太尉楊彪,又想起被敲打後不敢入宮的董承,羽翼被折,偌大的皇城似乎變成了囚禁他的牢籠。


    百般不忿,千種怨艾,劉協卻展眉笑道,“卿言是矣。”


    荀仲豫是荀文若的從兄,這一番話未必不是出於荀彧的授意。一心中立的荀彧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不能因此疏遠。


    想到位於承光殿偏殿的尚書台,劉協神色誠懇,按著腰間的黃金錯刀微微傾身,如同從史冊中走出的虛懷若穀納諫的明君,“朕當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


    “令尚書起詔,遷黃門侍郎荀卿為秘書監。”


    身邊的小黃門領命,趨步向外退去,前往尚書台傳令。


    劉協低頭看著案前的簡牘,“班固漢書文辭繁難,不易泛讀,卿可依左氏傳體作漢紀。”


    班固所作的漢書是紀傳體,而左傳是編年體,紀傳體的史書分人作傳,有時一件史實要從幾個人的傳中拚接得出,而編年體的史書按時間線編排,顯然更容易讀懂。


    時人以編史為榮譽,荀悅起身稽首謝恩,而後與孔融相攜告退。


    劉協獨自留在殿中,他起身往殿外走,身後跟著一群小步疾走的小黃門,宮禁中遍植蘭草嘉樹,遠處天空湛藍空曠,宮闕森然。


    即使身邊沒有外人,他臉上還保持著肅然的神情。自幼時起他就戴上了這張麵具,從此後似乎再難摘下。


    董承辦事不利,難與曹操相抗,或許該另擇他人


    “政由曹氏,祭則寡人1”劉協喃喃道,“妄想。”


    許都郊外,四月中旬小麥即將成熟,屯田一年,原本的荒地變成良田,曠野上青麥一望無際,隴畝之間分界線平直如尺量,青翠晃眼。


    各處通渠修路,開挖陂塘,種稻種麥,收獲幾季後漸漸倉稟豐足。


    被數十騎護送的荀忻坐在牛車當中,掀著車簾眺望麥田,月前他奉令動身返迴許都。得知曹洪將他腦袋撞傷的事稟報了老曹,荀忻樂得享受傷患待遇,慢悠悠趕路。


    原本快馬三兩日即到的路程,因為牛車行速慢,多耽擱了幾天。


    一行人低調入城,低調地迴到所居的廣和裏,鄰居都是同僚,大多在宮中、府中當值,一時沒人發現他迴來。


    司空府中,曹操在接待一名徐州來使。


    “早聞元龍智名,不知足下有何教我”曹操放下陳登所帶來的謝恩文書,望向眼前的徐州名士。


    陳元龍三十多歲,濃眉疏朗,短須英氣,談笑間器宇軒昂,朗然自若,氣質不同於尋常文吏。


    他向上首的曹操拱手,“呂布反複無常,輕於去就。今雖辭呂布,未必不會與術複盟,司空宜早圖之。”


    事實上,呂布接到袁術求娶其女為婦的書信,當即就想把女兒送過去做太子妃,還是被陳珪勸住,總算打消念頭。


    他的父親,沛國相陳珪,提議以他為使拜見曹操,呂布不肯,恰好撞上朝廷詔令封其為左將軍,曹操親自寫信讚譽拉攏。呂布這才大喜過望,讓他帶著奏章來許都謝恩,順便向朝廷求封徐州牧。


    此人反覆無常,實在不宜為主,可歎玄德公徐州牧做得好好的,竟為其所奪。


    陳登自有傲氣,當世能入他眼的就那麽幾個人而已,當然看不上有勇無謀,分屬不同階級的呂布。


    曹操聞言一喜,忙應道,“呂布狼子野心,實難久養,非卿不能察其偽也。”他直誇陳登火眼金睛,能透過“人中呂布”的表象看本質。


    沒想到陳元龍身在呂營心在曹,這送上門的人才他怎能不喜


    “卿父子忠君明義,誠感此心,孤即上表為卿父子請功,以彰國家求賢之意。”


    兩人相談甚歡,臨別時曹操執著陳登的手,“徐州之事,便相托付。”


    陳登長揖應下,願意作為曹操在徐州的內應。


    走到司空府外,車馬轆轆之聲從耳邊傳來,陳登側首看過去,一輛帷車在府前停下,車中走下一名玄袍幘巾的文吏。


    其人長袍佩劍,未曾蓄須,因此看起來年紀極輕,容貌俊秀,絕難令人忽視。


    送他出門的這位將領,據他推測應當是曹公心腹親衛,見到文吏麵露喜色,“荀君。”


    荀忻拱手揖道,“典君。”


    望了眼典韋親自送的來客,荀忻直覺此人不簡單,或許是位大佬。他向疑似大佬禮貌性點頭致意,與他們擦肩而過,進了司空府。


    典韋順著陳登的目光望去,對著荀忻的背影解釋道,“此為高陽亭侯荀元衡,荀令君從弟。”


    “荀元衡。”陳登記得此人曾因治蝗出名,似乎也是曹操的隨軍謀士之一,他對典韋頷首答謝,“原來如此。”


    另一邊,荀攸與郭嘉剛從屏風後走出,陳登來訪時他們兩人正好在議事廳裏,為了不打擾曹公與人密談,兩人在曹操默許下撤到屏風後順便偷聽。


    “呂布欲求徐州牧陳元龍竟未提起。”郭嘉看完呂布所寫的謝表,納罕道。


    他方才在屏風後聽得清楚,為呂布求徐州牧陳登隻字未提。


    陳元龍這等人物,總不可能是忘了。


    荀攸道,“陳君膽識過人。”呂布是逐利之人,等陳登迴到徐州,呂布發現自己未得一點好處,必然要翻臉。


    曹操點點頭,“陳元龍,可托之人。”這位身體力行表達了對呂布的敷衍,敢敷衍呂布,這不僅體現膽識,更說明其已有計算。


    這時門外侍衛通稟,“明公,高陽亭侯求見。”


    “元衡歸矣。”曹操看了眼荀攸,笑道,“速召。”


    荀攸望向廳門,數月不見的青年快步走過來,向曹操長揖道,“明公。”


    低頭等著的荀忻沒聽到迴應,維持著揖禮抬頭一看,曹操不知何時走到了他麵前。


    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拉著他入席,“平安無恙便好。”


    荀忻被按著坐下,不忘向廳內另外兩人拱手示意。


    郭嘉起身拿著草席坐到他身邊,上下打量他幾眼,“元衡可要置宴為我壓驚。”


    他似乎想起什麽,猶疑道,“聽聞元衡”他的目光落到荀忻的後腦勺上,“君去歲借我五十金,切莫相忘。”


    荀忻眨了眨眼,“知矣。”做迴憶狀,“是否是正月夜禁”


    郭嘉極快地倒了一杯水塞給他,“誆汝矣,君慎言。”


    竟然要抖落他今年正月晚歸,差點犯夜禁的黑曆史,記性這麽好,哪有個失憶的影子。


    曹操正忍著笑,卻見郭嘉偏過頭來,歎氣道,“狡詐如昨。”


    曹操忍不住搖頭而笑,談笑片刻他咳了一聲,“元衡巧計虜張繡,擒鄧濟,信中所述失於簡略,可否詳述經過”


    荀忻暗歎該來的始終躲不掉,老曹令人費解的好奇心,令人難以招架。


    徐州下邳,陳登入見呂布。


    呂布穿著短袍,垂足坐在胡床上,原本革靴踩著書案,等陳登進來便起身相迎,“元龍跋涉辛苦。”


    陳登長揖,“有負將軍所托,未能求得徐州牧。”


    呂布早就接到消息,陳珪被增秩二千石,陳登被拜為廣陵太守,他想著既然曹孟德如此有求必應,他的徐州牧應當是囊中之物。


    卻沒想到等到的是輕飄飄一句“有負所托”。


    呂布怒而奪過親衛手中戟,毀戟劈案,隻聽一聲鈍響,幾案應聲被攔腰斫斷,案上簡牘滾落。


    “卿父勸我協同曹操,拒婚公路,我聽之。如今我無所獲,而卿父子並貴重。”


    他持戟喝道,“未料竟為卿所賣”


    陳登麵對著殺氣騰騰的呂布,麵不改色,不為所動,徐徐道,“登見曹公時,對其言,養將軍譬如養虎,當飽飼虎以肉,不飽則將噬人。”


    呂布聞言怒氣消散些許,瞪著陳登,心道倒要看此人說些什麽。


    陳登慢條斯理,“曹公道,卿言不然。譬如養鷹,饑則能為所用,飽則振翅而去。”他拱手低頭道,“其所言如此,因此拒將軍。”


    聽聞將軍發怒趕來勸諫的高順,見到陳元龍安然無恙從堂中出來,問通傳他的親衛,“將軍果真拔戟”


    親衛望著陳太守的背影,訥訥道,“仆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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