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率兵從城內攻上北門城樓, 兩軍短兵相接, 張繡軍被困在城樓上成了甕中之鱉。


    “繳械不殺”攻城的曹軍得令後齊聲重複,聲勢震天。


    “降者不殺”


    城樓上第一件兵器“哐當”落地, 軍心動搖, 兵器落地聲此起彼伏,在己方毫無勝算的情況下, 大多數人選擇了投降。


    張繡拽住要上前拚死的胡車兒, 這位對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紅著眼吼道, “將軍”


    胡車兒奮力掙開, 唾沫幾乎濺到張繡臉上,“仆率軍突圍。”


    “敗矣。”張繡望著城下昏沉如墨的夜色,他的人生何嚐不是這樣, 火炬再亮, 驅散不了化不開的墨色,如何掙紮也抵達不了黎明。


    張繡低頭望向手中刀,刀鋒雪亮,刃上血跡猶存。


    胡車兒見他動作, 連忙上前奪刀,“將軍不可”八尺大漢雙目通紅流下淚,手中奪下來的刀墜地, “降矣。”


    投降吧,降了或許能保全性命。雖然戰敗投降與主動臣服的待遇天差地別, 不可同日而語。


    張繡身邊的親兵也都望著他, 是投降還是殉城, 都在張繡一念之間。


    “降。”這一個字再次說出口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難。張繡俯身去撿被胡車兒扔了的刀,還刀入鞘,越過簇擁著他的士卒們,攜帶著眾人的目光,走下城樓。


    “將軍。”士卒們讓開道來,眼中含淚,將軍終是不忍他們這些人送命。


    張繡雙手托著佩刀,望著騎在馬上的曹洪,沉聲道,“張繡願降”


    荀忻對上曹洪詢問的眼神,點了點頭,張繡願意投降當然是好事,對他們來說,顯然活著的張繡更有價值。


    曹洪揮手,命人上前卸了張繡的兵器甲胄,“將軍肯降,仁也。”


    張繡麾下將帥被分散看守起來,城內糧倉的火已經熄滅,救火的人驚聞敵軍入城,主君投降,卻也隻能接受現實。


    既宛城後,穰城也被納入曹軍勢力範圍。張繡叛後,南陽諸縣隨之叛曹,如今張繡投降,忠於張繡的諸縣同樣投降,南陽郡北部迴到了曹軍手中。


    荀忻與曹洪立在穰縣城頭,城下鄧濟所率的劉表軍在密集的箭矢下退卻,曹洪扭頭問道,“湖陽可取否”


    鄧濟若退,必然要退迴原本屯兵的湖陽。


    “兵力不足,恐怕不能取。”荀忻望著撤退的敵軍,搖了搖頭。


    分兵守城後,他們能撥出去的兵力就隻有五六千,而鄧濟兵馬近萬,人不過來圍城就萬幸,他們想要打下湖陽著實有難度。


    “惜哉。”遺憾於不能再攻城略地,曹洪取過士卒手上的弓箭,搭箭張弓。


    “將軍勿憂,雖不能取,不妨擾之。”荀忻見他如此,出言安慰道。


    曹洪聞言再無心瞄準,手上弓弦一鬆,任憑箭胡亂射出,拽住荀元衡的袖子,“如何擾之”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曹子廉自覺對荀元衡有一定了解,此人話不說滿,幾乎言出必行,他口中的“擾之”恐怕並不簡單。


    “以德擾以德服人。”荀忻低咳一聲改了口,神色肅然,看起來不太像是開玩笑。


    什麽叫以德服人曹洪迷惑地皺起眉頭,都建安二年了,打仗還興孟子那一套他追問道,“何意”


    隻見荀元衡笑了笑,“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1。”,提醒曹洪他們還在城樓上,“此處非周密之地。”


    曹洪環視四周,身邊都是士卒,“嘖”一聲,拉著荀元衡的袖子往城下走,“入我帳中密談。”


    數日後,湖陽城外。時值暮春,楊柳垂下碧枝,柳絮紛飛,農人在田間種瓜,種黍。一日辛勞過後,身穿短褐麻衣的農人肩扛著鋤頭,走到池塘邊搭著的石板上坐下,哼著小調洗去手上、鋤頭上的泥土。


    池塘水不深,前些天剛下過雨,顯出澄澈的碧色。農人掬水洗完手,餘光注意到塘底半埋著一隻近一尺長的河蚌,他麵上一喜,伸手將河蚌從泥中挖出來。


    感受到上手的分量太輕,農人大失所望,原來是個空蚌殼。


    他將蚌殼掰開,果然裏麵隻有一點黑色淤泥,隨手將蚌殼扔下。


    農人扛著鋤頭走出兩步,又轉身返了迴來,如果他沒看錯,剛剛那隻蚌殼上似乎刻有圖畫。


    他遲疑地撿起蚌殼,銀色光滑的內殼在陽光下泛著五彩的光,其上刻痕明顯。


    農人抹去內殼上的汙泥,其上的文字他不認識,隻仔細打量圖畫,內殼上從上到下畫著三輪日,隔著一朵雲,最後是一朵飄雨的雲。


    “怪哉”農人嘟囔著將蚌殼清洗幹淨,揣進懷裏,準備帶迴去給裏中識字的鄉鄰辨認。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幕在湖陽城外的各處重複上演。


    “張君”農人找到識字的鄰人,將拾到蚌殼的經曆添油加醋描述給圍觀的鄉鄰們,什麽塘中神光大作,什麽金鯉繞蚌而舞,說完連忙問道,“張君且觀,蒲蠃中所刻何意”


    蒲蠃正是此時對河蚌一類的稱唿。


    張君沉吟片刻,念道,“即日起,三日晴,一日陰,一日雨。”他扭頭望向農人,“竟似預言天象”


    “若真能應驗,豈非神跡”張君抬頭望了一眼天,心有敬畏,“當是河伯顯靈。”


    眾人數著日子,從那天起,三日天晴,一日天陰,一日陰雨,蚌書所言竟然無一謬誤。


    “河伯顯靈”農人捧著蚌殼跪在雨中,驚喜不已。


    蒲蠃刻字,預示天氣,這則消息在湖陽吏民中不脛而走,人人都常往河湖旁邊跑,期盼著能撿到刻字的蚌殼,見證神跡。


    一時間湖陽城內外水底裏的河蚌全被好事者糟蹋,河蚌肉老難以食用,倒是便宜了畜養的家禽飽餐一頓。


    然而刻字的蒲蠃卻再難尋見,仿佛為了“即日起”的準確,過了那一天蚌書就完全消失,這更為神跡添上一份神秘光彩。


    曹洪與荀忻共處一帳,見他對照簡牘寫寫畫畫,湊過去看了看,竹簡上的文字鬼畫符一般,全然看不出涵義。


    案上放著閑置不用的簡牘,曹洪好奇地拿過來簡牘右側篇首三個大字,“三統曆”,竟然是天文曆法。


    有一段文字被人用朱砂圈出,曹洪逐字辨認,念道,“推月食,置會餘歲積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2”


    曹洪的聲音越念越小,乃至微不可聞,他隻覺這算法過於複雜,足以令他不太機敏的頭腦被繞暈。


    “元衡欲推月食”曹洪不禁對這位年紀不大的文吏肅然起敬,太史令的活也能幹,荀氏子弟果然博學多識,多才多藝。


    “正是。”荀忻應了一聲,將最後幾筆算完,“得之矣。”


    他抽出一張素帛,邊寫邊道,“本月望日,當有月食。”望日即農曆月半,也就是這一月的十五。


    說起來此前他不知道,原來漢代的人就已經總結出了準確的月食推算公式,發現了日、月食有135個朔望月的周期。


    三統曆乃是西漢的劉歆所編,沿用到東漢的章帝時,改用更為精確的四分曆。


    荀忻用這兩本曆法中記載的方法分別推算月食,得出的結果別無二致,證明本月的確會有月食。


    “莫非是河伯要預示月食”曹洪反應過來,艱難忍笑,荀元衡似乎玩上了癮。


    荀忻擱筆,“君得之矣。”


    曹洪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有君在此,我無憂矣。”


    於是湖陽城外再次出現蚌書,人們虔誠地捧著蚌殼交給識字的士人,士人拿著蚌殼念道,“本月望日,血月不祥。”


    眾人麵麵相覷,作為鄉野之人,說月食可能還有人不解其意,而“血月”這個詞卻自帶意象,人人能懂。


    皎潔明月染為血色,何其不祥,眾人奔走相告,囑咐親朋好友事事小心。


    到了望日那一夜,湖陽城中的百姓等在庭院中,等到月上中天,圓月果然逐漸變為血色。


    天穹上天色如青琉璃,紅月遠望而去著實詭異,令人心生不祥。


    連某些不信鬼神的官吏也心思動搖,果真有月食,難道真的是河伯顯靈


    經此以後,“湖陽縣為河伯庇佑”這一說法深入人心,人人爭相祭祀河伯,甚至城中屯守的士卒早起操練時都要同拜河神。


    屯兵到新野的曹洪聽到細作傳來的消息,捧腹不已,好不容易止住笑,正容道,“時機至矣。”


    “是也,圖窮而匕現,正是此時。”荀忻拱手笑了笑,他故弄玄虛刻了那麽多蚌殼,是時候收網,不知道效果如何。


    “河伯第三道詔,元衡欲如何寫”曹洪好奇問道。


    “德不配位,天譴旱螟。”玄袍青年緩聲道,讖緯之語不能說得太明白,隻希望湖陽吏民能意會到一二。


    當然就算一時沒人領會到,城中的細作也會充分為之解釋。


    “螟”即為蝗蟲,時人最怕的無疑是災荒,旱災導致蝗災,隨之而來便是饑荒。這是與所有人息息相關的生死之事,沒人能置身事外。


    “德不配位,天譴旱螟”士人的神色由虔誠轉為憂懼,到底是誰德不配位,乃至引發天譴


    蚌書的準確性早已被驗證,城中人對此深信不疑,“天人感應”思想更是潛移默化成為當世共識。他們所思考的問題隻剩下一個是誰引發天譴


    南陽郡天高皇帝遠,沒多少人往漢帝身上聯想。既然災禍應在湖陽,問題來了,湖陽城中最高權力者是誰


    劉表作為州牧,大興教化,稱得上仁政愛民,人們懷疑的眼光從其身上掠過。


    眾人的目光被引向鄧濟,難道是鄧將軍


    此前多少年,河伯從未示警,而鄧濟屯兵湖陽後河伯頻繁顯靈。


    城中的輿論被無形的一雙手所控製,人性中自私愚昧的一麵,如水淺而礁石露,逐漸顯露出來。


    鄧濟漸漸發現,身邊人看他的目光隱隱不對,他雖然聽過城中愈演愈烈的河伯預警,但卻從未往自身上聯想。畢竟他是劉表的下屬,下意識想到的當然是劉景升。


    “將軍。”斥候來報,“曹軍往湖陽而來,據城不足五十裏。”


    鄧濟聞言豁然起身,“曹軍竟敢寇我”驚訝之餘他連忙布置守衛,“速速勒兵守城。”


    曹軍第二天即至城下,五千餘人安營紮寨。鄧濟在城牆上放眼望去,從綿延不絕的營寨來估算,此次來攻的曹軍足有數萬人。


    曹軍哪來的這麽多人真是奇也怪哉。


    他心底有些懷疑曹軍是虛張聲勢,但又不得不承認,曹軍既然敢來攻城,人數絕對數倍於己。


    當聽聞曹軍趁夜將數百份勸降書射入城中時,鄧濟慌了,“立即遣人搜尋銷毀”


    然而為時已晚,勸降書中提到曹公仁德,數次天災唯獨曹公治下“飛蝗避境”,城中開始盛傳曹操的德政。


    被細作重金賄賂的鄧濟部將終於倒戈,鄧濟必然要敗,不如以其作為投曹的進身之階。


    夜晚仍在睡夢中的鄧濟被五花大綁,醒來驚怒交加,“豎子爾敢”


    幾名部將用粗布塞上他的嘴,一人道,“汝德不配位,勿要連累我等。”


    “我等念君臣之情,未將汝投水祭河伯,將軍知足矣。”另一位部將冷聲警告道。


    鄧濟心中大罵“豎子愚昧”,卻也無可奈何,此時他哪能不知,所謂的神跡恐怕是曹賊的詭計。恨隻恨他未能在謠言萌發時就掐斷苗頭,以至於愈演愈烈,最終為之吞噬。


    曹洪接到軍報稱湖陽舉城投降,半信半疑率兵前往觀望,行軍到城樓下,城門開啟,為首的騎士拱手道,“湖陽願降,此為賊將鄧濟,將軍請驗。”


    他一甩馬鞭,戰馬馱著被捆得結實的人往曹洪這邊而來,曹營士卒連忙牽過馬帶到曹洪麵前,“將軍。”


    來人四十多歲年紀,隻穿著絹布裏衣,雙目圓睜,嘴被布堵著,隻能“嗚嗚”出聲。曹洪定睛仔細打量,不由咂舌,這位還真是鄧濟。


    “鄧將軍何至於此。”曹洪控著韁繩繞著鄧濟走了一圈,心有戚戚為他歎一句,歎得鄧濟羞憤欲死。


    “諸君棄暗投明,實為明智之舉。湖陽一應人事照舊,此外吾即奏稟司空,為諸位表功請爵。”


    湖陽眾人聞言下馬叩謝,引著數千曹軍入城。


    曹洪驅馬與荀元衡並行,拱手揖道,“君之謀算韜略,雖陳平在世,猶不及也。”


    “運籌帷幄,令洪心折。”曹洪誠摯道,“與君共事,實乃曹洪之幸也。”


    “將軍謬讚。”荀忻拱手迴禮,他倒不覺得自己這一計有多高明,無非是仗著敵將識不破讖緯,如果遇到有能力善決斷的將領,這種計策就沒有實現的土壤。


    他對此計的預判不過是擾亂人心,沒想到實際情況更為戲劇化,不由抓住時機重金賄賂鄧濟部將,推波助瀾,終於使敵不戰自潰。


    望著湖陽的高牆,荀忻深刻地意識到輿論的力量,“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輿論能成為他的助力,也能為敵所用,甚至在他不經意時很可能反噬。他對此平添幾分敬畏,暗自警醒,對待謠言不可不慎。


    “若無將軍慷慨解囊,此城亦不能得,將軍當居首功。”


    曹洪的笑容凝在臉上,不提還好,一想起忍痛掏出的財貨,不戰而勝的喜悅都衝散許多。


    “散微末之財而憑空得一城,如此便宜,天下豈有”曹洪重新振作起來,左顧右盼哼哼道,“洪得利多矣。”,,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免費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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