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繇作為尚書仆射, 常常要代表尚書台向司空稟事。


    這一日, 他如往常一般進入司空府,通稟後在堂中等候,片刻過後,曹操從內堂摔門而出。


    鍾元常聽著木門迴蕩的響聲,麵上不顯, 心裏犯起了嘀咕,明公最近舉止失常難道是因為在宛城被張繡降而複叛, 依舊耿耿於懷


    迴到尚書台,鍾繇向荀彧提起這件事, “明公出入動靜失常,是因失利於張繡之故”


    荀彧否定了這個猜測, “以公之聰明,必不追究往事, 殆有他慮。”他放下筆, 一旁的文吏接過荀令批複好的文書,諾諾而退。


    數日後,許都司空府。


    荀彧下車進府,在庭中與曹丕、曹植相遇, 兩個小孩見到他規規矩矩躬身行禮,“令君。”


    “公子。”荀彧莞爾一笑, 拱手還禮後繼續往前走。


    曹丕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熏香氣息, 再聞聞自己寡淡無味的衣袖, 望著荀令君飄然遠去的身影, 麵露欽慕。


    “阿兄,行矣。”五歲的曹植生得玉雪可愛,小孩疑惑地仰望停下腳步的胞兄,晃了晃曹丕的袖子。


    荀彧與曹操商議完政令,見其神遊天外,在座上喚道,“明公。”


    曹操迴過神來,望向他,歎了口氣。


    “明公為何事憂慮”荀文若依舊皎若月明,多年來容貌風度並無改變。


    曹操從書案上的竹簡堆中抽出一張左伯紙,遞給荀彧,“袁本初來書。”


    荀彧閱信,袁紹在信中言辭悖慢,借口許縣地狹,雒陽殘破,讓曹操遷都鄄城。


    看著荀彧放下信紙,曹操歎道,“我欲討之,而力不敵紹,何如”


    袁紹言語輕慢,就是看準了他曹操勢弱,無可奈何。


    “曆數自古成敗之事,有才者,雖弱必強,失道者,雖強易弱。”荀彧舉例道,“劉、項之存亡,足以觀之。”


    對於爭奪天下的人來說,實力強固然很好,暫時勢弱也不必沮喪。劉邦與項羽爭天下,項羽強而劉邦弱,但最後鹿死誰手,曆史已經給出了答案。


    “今與公爭天下者,唯袁紹爾。”


    “公有四勝,而紹有四敗。”


    “君試言之。”曹操望向荀文若,聽其循循道來。


    “紹外寬內忌,任人而疑心,而公明達不拘,唯才是舉,此度勝也。”


    袁紹用人多加猜忌,曹操本人疑心重,但在用人方麵確實做到了用人不疑。因此在用人這方麵他絕對勝過袁紹。


    “紹見事遲疑,遲重少決,失卻先機,而公能斷大事,隨機應變,此謀勝也。”


    袁紹麾下謀臣眾多,遇事先要吵出個子醜寅卯。袁紹本人又不善做決斷,常常錯失良機,而曹操卻應變過人,定計果斷。因此在謀略方麵他仍然要勝袁紹一籌。


    曹操對袁紹知之甚深,心裏清楚荀文若不是在單純地奉承他,袁紹確實有這些毛病,而他也自信能在這兩個方麵勝過袁紹。


    荀彧繼而從“士卒爭死”和“禮賢下士”兩個角度,將曹操與袁紹作比較,得出了曹操武功和仁德遠勝袁紹的觀點。


    “明公以此四勝輔天子,扶義征伐,天下誰敢不從紹雖強,無能為也。”


    曹操終於轉憂為喜,“君言是矣。”至少作為一方主將,他必須有勝敵的自信。


    荀彧轉而道“不先取呂布,河北未易圖也。”


    “然。”曹操點頭,歎息道,“我所慮者,唯恐袁紹侵擾關中,北聯羌胡,南誘蜀漢,袁紹占天下六分之五,而我獨有兗、豫二州,如何相抗”


    曹操擔心的是,他若專心對付呂布,無暇插手關中,如果袁紹得了關中之地,天下六分之五都被袁紹占了,那這仗就沒有必要打了。


    荀彧答道,“關中勢力紛雜,將帥以十數計,唯獨韓遂、馬超最強。關中見山東戰起,必定各自擁眾自保。”


    “為將奈何”曹操起身坐到荀彧身側。


    “明公可撫之以恩德,遣使連和,此雖非長遠之計,足以使明公戰時無後顧之憂。”他拱手道,“可遣一人總領關中之事。”


    “何人”曹操略微俯身,蹙眉相問。


    眼前人從容而答,“鍾繇。”


    “元常”曹操沉吟片刻,“元常理幹持重,可矣。”


    正商議間,屬吏奉著竹簡來報,“明公,宛城傳書至。”


    曹操接過竹簡,展卷而讀,抬眼望向荀彧,不掩驚喜,“元衡獻計,與子廉生擒張繡、鄧濟。”


    他把曹洪的軍報遞給荀彧,“南陽郡北盡皆歸附。”


    “上兵伐謀,令弟之奪城,何其遊刃有餘,使人歎為觀止。”荀忻與曹洪這一戰,幫他徹底解除了許都南麵劉表、張繡的威脅。


    片刻之間,關中與荊州兩個心頭大患迎刃而解,曹操怎能不喜


    他喜不自勝之下,當即想召郭奉孝過來飲酒歡慶。


    荀彧看完軍報,微露笑意,拱手道,“當與明公賀喜。”


    “然關中之事,公需盡早布置。”荀彧起身向曹操告辭。


    “吾知矣。”


    於是曹操表鍾繇以侍中守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給予鍾繇極大的自主權,將關中之事全權托付給他。


    曹洪與荀忻因戰功升遷,曹洪被拜為都護將軍,封國明亭侯,荀忻封高陽亭侯,食邑七百戶。


    高陽亭位於陳留郡,鄰近潁川。漢代封爵以封地在家鄉為榮,荀忻祖籍潁陰,本該封在潁川,但遷都後許都位於潁川郡,按例京畿不能作為封地,隻能退而求近。


    曹操本已做好打算攻打呂布,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成為眾矢之的。


    建安二年,袁術稱帝於壽春,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


    天下震驚,許都尤甚。


    荀忻在昏沉中蘇醒,入目的是淺色的帷帳,眼前眩暈,耳內轟鳴。


    他渾噩的神智隱隱意識到不對,腦中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要去參加慶功宴,伸手摸上隱隱作痛的後腦勺,不出意外摸到鼓起的腫包。


    荀忻皺起眉頭,他竟然不記得這傷是怎麽來的


    忍著眩暈望向周圍,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床沿,荀忻閉眼又睜開,“子廉將軍。”


    靠在荀忻床頭打瞌睡的曹洪被驚醒,“元元衡醒矣。”


    曹洪湊上去扶他起來,荀忻被挪動,眩暈更為嚴重,他強壓下惡心嘔吐之感,詢問曹洪,“忻為何昏厥”


    這種感覺荀忻並不陌生,他做群演時就曾摔到腦震蕩,眩暈、不記得受傷經過、惡心嘔吐等症狀,無一不與腦震蕩符合。


    曹洪羞愧道,“元衡醉後,我遣人送君還家,未料途中為寇所襲,幸而元衡未有大恙。”


    荀忻暗自皺眉,醉酒自從上次被郭奉孝灌到神智不清後,他喝酒時十分謹慎,絕對不會過量,怎麽又會醉酒


    “襲我者何人所屬”青天白日,城內哪來的賊寇


    “張繡舊部。”曹洪憤然罵道,“畜生無眼,舊主已押入許都,竟於城中尋釁滋事。”


    荀忻從曹洪怒不擇言的話中零散拚湊出當時發生的事,兩個時辰前的慶功宴上,他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喝多了,曹洪派馬車送他迴住處。


    曹洪家的馬車可以想見頗為奢華,曹洪派的隨從又不多,招搖過市時就被有心人攔住,衝突中馬車傾倒,不省人事的荀忻跌落車下。幸好有軍中的士卒路過,及時相護,才沒有發生更嚴重的後果。


    即使他此時頭腦不甚清醒,也能看出這件事疑點極多。


    張繡兵敗投降,本來就是敏感人物,他的舊部不說縮著腦袋做人,怎麽敢對曹洪的馬車動手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曹洪歎一口氣,“此事洪已遣人稟明司空,元衡首疾,且安心休養。”


    荀忻抓到奇怪的重點,慢吞吞重複,“何謂首疾”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怪,鄭玄注詩,“憂思以生首疾”,他思念誰了就說他首疾


    等等,荀忻眨眨眼,他什麽時候這麽有文化了


    那邊曹洪卡了殼,他撓了撓頭,“醫工方才診斷,君疾在首”他迴憶醫工的話,轉開話題,“少思少慮,數日就可痊愈。”


    許都中,曹操拿到曹洪快馬送來的書信,他想起新設的刺察機構校事,所稟報的消息,神色轉冷。


    某些人的手未免伸的太長,不殺雞儆猴,或許他們隻當曹孟德未生耳目。


    他歎口氣,對書吏吩咐道,“起詔,調高陽亭侯迴許。”


    數日後曹操因楊彪與袁術為姻親,令人誣陷楊彪與袁術私下交結,將楊彪下獄。


    孔融得知這個消息,連朝服都來不及穿,前來拜見曹操。


    “明公。”他自恃自己與曹操有舊,直言勸道,“楊公四世清德,聲名為海內所瞻仰。”


    “周書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更何況楊公與袁氏僅為姻親,如何能以袁氏歸罪楊公”


    “易稱,積善餘慶,弘農楊氏累世德行,子孫竟無恩澤可及,可知此言”孔融頓了頓,嘲道,“徒欺人耳。”


    弘農楊氏四世為太尉,楊彪的曾祖父楊震被稱為“關西孔子”,門生故吏遍天下,是當世與汝南袁氏並列的名門望族。


    曹操敷衍道,“此國家之意,非孤一人能決。”


    孔融抬頭望向他,戳破那層窗戶紙,“假使成王殺召公,周公豈能不知”


    他將曹操比作周公,天子比作成王,召公與周公共同輔佐成王,正如楊彪與曹操,所謂的天子要殺楊彪,誰信這不是出自曹操的授意


    屏退眾人後,空蕩的堂內迴響著孔融一人的聲音,“如今天下世族簪纓,之所以瞻仰明公,全因明公聰明仁智,匡扶社稷。公若濫殺無辜,海內得聞,誰不失望”


    孔融見曹操沉默不語,言辭愈發憤慨,他站起身道,“孔融魯國男子,明日便當拂衣而去,不複朝矣。”


    曹操心意並無改變,仍下令將楊彪收付許都縣獄,由許縣縣令滿寵負責審訊。


    滿寵接到命令,帶著縣卒上楊彪家提人,把這位前太尉收入檻車。等他迴到縣獄,兩封書信已經擺到了案頭,滿寵望著封泥上的印鑒挑了挑眉,伸手取過尚書令荀彧的來書展讀。


    荀令君書中之意,希望他審問取證,不要用刑考掠。


    滿寵再拆開少府孔融的來書,掃了兩眼便放下,孔融之意與荀令君相差無幾,讓他“受辭即可,無加考掠”。


    令君,孔文舉不明白也就罷了,難道連你也看不明白曹公之意他未必是要致楊公於死地,恐怕僅僅是為了一挫楊氏的銳氣。


    如果滿寵在獄中禮遇楊公,是敬他,還是害他


    滿寵將兩封信扔迴案上,親自審訊楊彪,全不顧及楊彪年老,該用的刑訊用具一件未少。


    尚書台中,荀彧聽著屬吏的稟報,神色莫辨,“滿伯寧對楊公用刑”


    屬吏點頭,“據聞楊公在獄中,受刑昏厥,奄奄一息。”


    “滿伯寧”荀彧放下筆,滿伯寧所為無非揣測曹公心意,他沒想到曹公自邊讓一事後,仍能做到這個地步。


    隻見素來平易近人的荀令君,半晌獨坐不語。


    尚書台中一時人人屏息,落針可聞。


    於是文吏間人人傳言,荀令君與孔少府因滿寵執意對楊彪用刑,怒而絕義。


    連曹操對此也有所耳聞,當滿寵前來求見時,他立刻放下手中之事召見,“卿審訊如何,可有所得”


    滿寵拜倒在地,“楊彪考訊之下,無所招供。”他抬頭稟道,“凡收獄當殺者,宜先彰顯其罪。”


    “此人海內知名,若其罪不明而殺之,必大失民望。”滿寵揖道,“竊為明公惜之。”


    曹操沉吟不語,片刻後答應道,“如卿所言。”


    他隨即下令赦楊彪無罪,即日釋出,飽受刑獄之災的楊彪撿迴了一條性命。


    孔融聽聞消息,終於明白了滿寵的用意,“伯寧大直似屈,是我誤矣。”


    滿寵入省閣公辦,在宮中遇到尚書令的車騎,他依循慣例躬身避讓到道旁。


    耳邊車行聲卻緩緩停止,帷車竟在他身旁停下,滿寵抬頭看去,侍從將車簾掀起,端坐車中,儀容出眾的荀文若向他作揖。


    滿寵長揖迴禮,望著帷車徐徐遠去,他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或許荀令君並不是不懂曹公心意。


    他們君臣莫不是在相互試探荀君若有半分默許,也許曹公就要借此機會鏟除楊公,肅清朝野,除一後患。


    滿寵歎口氣,這才是君臣,看似親密無間,生死同心,卻始終各有立場。,,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免費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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