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扶知道他必須抓緊時間,隻有趕在被人發現荀忻失蹤之前製出火藥, 他才能順利逃離荀氏。


    為了不節外生枝, 他不敢假手於人,一個人埋頭在丹房中親力親為。


    要想火藥的威力足夠, 配置過程中不發生爆炸, 必須要小心謹慎, 心急不得。


    丹房的門被人敲響,趙扶停下手中的搗藥杵, 斥道,“何事相擾”


    敲門聲未停,“咚咚”的聲響仿佛敲在人的心上,聽得趙扶心生煩躁。


    他將石杵扔在地上, 起身前去開門, 張口想訓斥門外這個愚笨的仆役, 抬眼一看來人, 要罵的話被吞迴了喉中。


    入目是平靜淡然的一張臉,白色喪服,寬衣博帶,此人是荀攸荀公達。


    荀公達來找他作甚


    為何無人通稟


    趙扶心中暗自警惕,他站在門內, “荀郎為何而來”


    “家中小兒忽染癬瘡, 聽聞仲升善丹鼎之術, 想必常備硫磺, 故來相求。”荀公達站在門外彬彬有禮, 向他拱手道。


    硫磺能治癬瘡,趙扶聞言暗暗鬆了口氣,原來是來求藥的。


    此時丹房中就有碾磨好的硫磺粉,他迴禮答道,“荀郎稍候,仆為君取藥。”


    他轉身往迴走,卻突然被人從後製住,趙扶怒急驚喝,“荀攸”


    冰冷的刀刃架上了脖頸,激起一陣寒意,趙扶奮力掙紮間,刀刃毫不留情地從頸間抹過,鮮血井噴而出。


    “汝知曉”趙扶捂著頸上汨汨流淌的血口,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那個名字。他像被抽掉了筋骨,沉沉倒地,渾圓的眼眸無神地睜著,死不瞑目。


    荀攸無意欣賞趙扶死狀,他棄了刀,俯身把沾了血的手在趙扶的衣袍上擦幹淨,抬步走進丹房,辨認趙扶碾磨好的藥粉,按著荀忻曾提過的比例傾倒進丹鼎中。


    他將趙扶的屍體拖到丹鼎旁,而後架柴點火,自己則拾起刀,走到庭院中等候。


    趙扶家中的仆人都被告誡過不要到丹房附近來,因此荀攸站在院中也無人經過。


    片刻之後,一聲巨響,濃濃黑煙從丹房倒塌的屋頂冒出,隨後院外有腳步聲響起


    荀公達還刀入鞘,“趙扶炸爐而死。”


    荀忻走上前細看被炸塌大半的丹房,踹開搖搖欲墜的木門,屋內瓦礫渣土遍地堆積,連原本的丹鼎都不見蹤影。


    如果爆炸時有人待在屋裏,估計已經屍骨無存。


    荀忻神色冷淡,看在眾人眼裏,像是在為趙扶的死而悲傷。


    他對聞聲趕來的趙扶家的仆從道,“好生安葬。”


    家仆中有一人見到荀忻,麵露驚愕,仿佛是大白天見了鬼,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神情有異,立刻收斂神色,像其他人一樣將目光移向廢墟。


    荀忻與荀攸對視一眼,荀攸不動聲色地瞟了眼那個不對勁的仆人,兩人帶著自家仆從離去。


    走出院門後,荀忻對身後仆從低語兩句,那兩名家仆領命離去。


    “公達如何入趙扶之門”荀忻腳步不停,低聲問荀攸。


    荀攸麵不改色,“逾牆而入。”


    荀忻的腳步被驚得頓了頓,他迴想起在長安城中遇到的遊俠郭章,腦中溫文儒雅的荀公達和飛簷走壁的郭章兩人的形象重疊起來


    飛簷走壁的荀公達嗎


    當然心中更多的還是感動,荀忻聲音微哽,“公達,荀忻何德何能,君何以至此”


    “酬君鑿地,為君逾牆。”荀攸望向他,“有何不可”


    一名身著短衣的仆人連夜從荀氏田莊之中逃離,他躲過鄴城中巡夜的衛士,潛入深巷中,夜色之中兩個尾隨的黑影在那處巷中做好標記,而後離去。


    “爾言,趙扶已死”內堂中一人坐在榻上,扶膝追問。


    “正是。”仆人低頭叩首,“仆親眼見荀忻墜水,然趙扶身死之際,荀氏子現身於外,安然無恙。”


    坐在榻上的人冷聲哼笑,“趙仲升悖主庸奴,荀元衡必有防備,豈能輕易為之所害”


    “主公明見。”


    “荀元衡士族郎君,不通經營,我本不欲相害。”


    “趙扶既死,此事成矣。”那人轉而道,“汝此次有功,自去領賞。”


    仆人稱諾而退,心中暗暗惋惜趙仲升成不了事,害他還得在舊主這裏被人如犬羊般驅使。


    第二天,趙扶因炸爐而死的消息也傳到了袁紹耳裏,袁紹放下手中紙冊,歎道,“此人可惜。”


    他命人取來厚厚一遝紙冊,交給坐在他身側的郭圖,“此為紙坊往來造冊,趙扶既死,此坊便托付與公則。”


    “明公”郭圖知道這“仲升紙”能帶來的利潤大為可觀,沒想到袁紹會把紙坊交給他。


    “公則無需推辭。”袁紹拿起筆繼續批複公文,“許子遠之手伸得太長,貪欲過甚,孤不欲放縱。”


    他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什麽,又停筆問跪地稟報的暗探,“荀元衡如今每日作甚”


    “荀元衡悔於趙扶之死,不再沉溺丹鼎,近來兩日行走於隴畝間”暗探遲疑道,“似乎移情於農事。”


    袁紹拿著筆沉默,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郭圖與荀諶關係還行,對這位同郡郎君頗有好感,聞言笑道,“荀郎真妙人也。”


    “確實妙人。”袁紹也失笑,“少年之移情何其易也。”


    他想到自家兩個與荀忻差不多年紀的兒子,又想起荀諶當初聽見童謠時頭疼的模樣,開始同情荀諶。


    “聽聞友若之兄休若,為父喪而歸”袁紹問郭圖道。


    郭圖哪能不明白自家明公的心思,“休若英才,智識不在友若之下。”


    您不用猶豫了,想招攬此人就行動吧。


    袁紹笑了笑,“公則知我。”


    此時服斬衰之人要在墓前結廬而居,不能飲食酒肉,用這種苛待身心的苦修來展現孝心。


    以至於很多身體不好的人,在父母去世後的服喪期間也跟著父母去了。


    荀忻心疼幾位兄長,經常會從田莊送一些素菜過來,給兄長、嫂嫂們改善夥食。


    這一日他拎著一口黑漆漆的鐵鍋,另一手提著竹簍,穿過碧雲天,青草地,伴著翻飛的白蝶,從容向墓廬行來。


    幾個小侄子乖巧坐在榻上,由父親、叔伯教導經義。見到小叔父手裏提著東西儀態不那麽翩翩地走來,都一齊扭過頭去看他,衝著小叔父眉眼彎彎。


    荀彧順著侄子的視線看過去,望見穿著白色麻袍的郎君,不自覺莞爾。


    “叔父”荀諶的小兒子正是最活潑的年紀,見荀忻放下手中的器物,起身跑過去撲到小叔父懷裏。


    荀忻抱起小侄子,將他抱迴到荀彧麵前的榻上,小侄子頂著自家親叔父儒雅溫柔的審視,自覺地學著文若阿父坐得端正。


    他有模有樣拱手向荀忻行禮,“小子失禮。”


    他家小叔父向他點頭致意。


    隻聽文若叔父道,“平日無妨,然今日”他的手指點上小孩麵前案上的簡牘,“兒學禮。”


    小叔父接道,“不學禮無以立。”他揉了揉小侄子的軟發,“阿雀學禮,當知禮。”


    阿雀是荀閎的小名。


    阿雀點著小腦袋,“兒知矣。”


    “阿雀繼續學禮。”荀忻起身,又拿起鐵鍋與竹簍,前去找兩位嫂嫂。


    荀諶看著鐵鍋直皺眉頭,“此為何物”


    “鐵釜。”隻見他提著鍋,跟嫂子們打聲招唿,走到臨時搭建的廚房中,用鋤頭簡單挖出土灶,把鍋放在圓坑中央。


    他們守喪沒帶仆從隨身,做飯也是自己動手,沒什麽“君子遠庖廚”的顧忌,荀忻親自生了火,在灶口架上柴禾。


    白膏滑入燒熱的鐵鍋,瞬間融化為清油,在木勺的滑動下“滋滋”作響,鵝黃鮮嫩的黃豆芽被傾倒入鍋內,水汽入油“刺”一聲響,豆芽在翻動間逐漸出汁變軟。


    看著他為作示範炒完這碗菜,荀諶的妻子接過漆碗夾起一箸品嚐,她盈盈微笑,稱讚小叔廚藝甚佳。


    圍觀的荀諶不信邪,就著妻子的筷子嚐了口,豆芽清脆爽口,鹹淡得宜,這種烹飪方式果然風味獨特。


    “若論奇淫技巧,荀氏無人能出汝之右。”四兄拍拍他的肩,向他服輸。


    這一餐晡食,大家就著荀忻帶過來的豆芽、豆腐,伴小米粥,在不違製的基礎上吃得盡興。


    荀諶還特地盛出一碗炒菜,耳杯中添上酒,放在墓前貢給父親。


    荀忻和荀彧坐在同席,吃完飯荀彧見弟弟低著頭靜靜出神,於是輕喚道,“元衡。”


    荀忻迴過神來,望向兄長,隻聽荀彧問道,“生何變故”


    發生了什麽變故


    荀忻聞言,心中迴想起這幾天內的生死之間,背叛複仇,他喉頭微動,卻不知道說什麽。


    荀彧看著荀忻,他記憶中一望見底的清澈眼眸,如今望過去,變成一顆仿佛曆盡世事,無可奈何又傷痕累累的晦黯星辰。


    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卻渾然不知。


    “元衡可願相訴”青年溫柔如三月春風,和煦浮光。


    他沒有再熏香,周身卻還是帶著清冽的鬆木香氣,這種清香仿佛融進了荀文若的骨血,不能消散。


    “忻識人不清”荀忻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和盤托出,從與趙扶對話說到他佯裝昏迷被扔進水渠,再到荀攸為他殺人炸爐


    “公達果決善斷,若未能誅殺此人,後患無窮。”荀彧目光微凜。


    “那名仆役逃往何處”


    “據查乃南陽許氏居處。”荀忻轉了轉右手拇指上戴著的玉護指。


    “南陽許氏”荀彧目光落在那枚玉韘上,道出一個人名,“許攸,許子遠”


    “許子遠或許覬覦紙坊厚利,欲離間我與趙扶。”荀忻說出自己的猜測。


    荀彧推斷道,“許攸貪而不智,袁公未必不知此事,恐怕不能如他所願。”


    他沉默片刻,提起一件事,“田莊之中,各方耳目混雜其間,元衡當有應對。”


    “弟知矣。”荀忻拱手低眉,輕聲應道。


    秋風掃落葉,而後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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