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新掘之渠,既掘複填。”正往深渠旁擔土的農人從肩上卸下籮筐, 擦了擦額上的汗, 對著同伴絮叨,“惜哉。”


    他的同伴咬牙提勁將籮筐中的土盡數往渠中傾倒, 泥土“嘩啦”入水, 激起水花四濺。


    “趙君之令, 幾時有誤”同伴背起係籮筐的麻索,“我等聽命行事, 多言何益。”


    農人搖搖頭,將籮筐中的土倒入水中。


    趙扶站在不遠處看著,眼見深渠被填起過半,渠水幹涸, 並沒有發生他擔憂的變故, 不由鬆了一口氣。


    他轉身往庭中走去, 見仆人優哉遊哉坐在庭樹下, 冷哼一聲,拂袖向他走去。


    “汝究竟效力何人”


    仆人見趙扶來者不善,麵上卻不顯慌張,“如今仆為君之賓客,自然為君效力。”


    “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若君前程勝仆舊主, 良禽擇木而棲, 仆豈不識時務”


    趙扶冷笑一聲, “我卻不能容小人在側。”


    “荀元衡埋屍何地”仆人滿意地見到趙扶聞言怒目, 他緩聲道,“仆之舊主已然得知。”


    趙扶神色轉厲,“汝何時傳書”


    “昨夜信已送出。”仆人站起身,“君以為填屍渠中便能高枕無憂”


    “君恐怕不得不容。”他拂了拂衣袖,終於露出真正麵目。


    趙扶心中深恨此人奸滑,隻是最大的把柄已經被人抓在手中,一旦荀元衡的屍體現世,他弑主之事再難遮掩,荀氏絕不會放過他。


    事到如今他終於清醒過來,這一切是個徹頭徹尾的陷阱,眼前人是被安插過來的間人,主謀者的目的就是除掉荀元衡,同時將他牢牢掌控。


    他一時鬼迷心竅,背叛了信重他的主公,轉而落入心懷叵測之人設好的密網中。


    不,他還沒走到窮途末路,隻要他擁有遠勝荀氏的權勢,荀諶等人就算知道荀忻死於他手,也奈何不了他。


    隻有他擁有足夠的權勢,這些小人再不能以此事相威脅。


    他心中隱隱想起一件殺器,若將此物呈與袁公


    趙扶眼中現出神采,誰能說得清,這是窘境,還是機遇


    一日前。


    深沉如墨的夜色中,空曠的土地上寂靜無垠,一點水聲被夜色擴大,伴隨“嘩啦”的水聲,一人身穿白麻喪服,拽著草莖手腳並用,從深渠中爬出。


    他形貌狼狽如鬼魅,渾身滴水,在草地上留下一串水跡。


    荀忻唇色蒼白,在微涼的寒風中脊背微顫,往田莊外走。


    荀攸的聲音響在耳畔,“元衡心中,攸與趙扶孰為親,孰為疏”


    那時荀忻訝異地看向他,“公達何出此言”這句話乍一聽像小孩子說的稚氣話。


    他確認荀攸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如實迴答道,“自然是公達為親。”


    “我觀此人表裏不一,不足以擔重任。”荀攸望著小叔父,微微搖了搖頭。


    荀忻聞言心中一沉,他相信荀攸的判斷勝過相信自己,但趙仲升也是他信任的人,這兩年來勤勤懇懇幫他做事,他不願意去懷疑。


    “用此人為心腹,不可不慎。”荀攸提起在門前遇到趙扶的經過,說趙扶神色間隱有怨憤。


    怨憤


    荀忻迴憶起他與趙扶的對話,此前趙扶急切問他,“主公欲投曹東郡”


    趙仲升不願意他投靠曹操


    荀攸看著自家叔父的神色,心中歎息,“元衡應知如何試探。”


    於是荀忻來找趙扶,說自己要與兄長一同去東郡,他留心趙扶神色,自然沒有錯過趙仲升臉上的慌亂遮掩,還有多此一舉的梅漿代酒。


    當趙扶離去後,荀忻一個人坐在內堂等候,他陷入出奇的冷靜中,仿佛所有情緒離他遠去。


    他考慮著可能的情形,分析判斷。趙扶一定要留他飲食,所以飲食有異。


    未免引起他的疑心,趙扶應該會與他一起動筷,因此食物本身沒問題。


    那麽能做手腳的,隻有食器。


    筷子、湯勺、漆碗還有,耳杯。


    荀忻目光落在案上裝燈油的耳杯上,他快步走過去,將燈油倒進燈盞中,把耳杯擦拭幹淨藏在袖中。


    食器被奉上食案,趁趙扶轉身落座之際,荀忻已將耳杯換好,袍袖中他的手指細摸耳杯裏側,果然觸手黏膩。


    荀忻如常與趙扶談笑,拂袖之際將塗毒的耳杯放到食案內側。


    而後他賭了一把,賭趙扶不敢下致命的毒藥,此前他見過荀彧暈倒的情態,因此有模有樣地裝暈。


    他清醒地聽著陌生的聲音與趙扶一來一往的對話


    清醒地被抬到野外扔進水渠中,涼水的寒意無孔不入,身上的衣物浸水沉重,窒息的等待中,荀忻甚至有想法就這麽一死了之。


    在這個時代,這種窒息感無處不在。


    長時間的窒息使他眼前閃起白光,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遊出水麵,爬到岸上。


    荀忻走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大學室友的深水恐懼症,“你這種喜歡遊泳的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我一看到深水的窒息恐懼。”


    荀忻勾唇慘淡一笑,人生的際遇,誰說得定呢


    荀攸家門外響起敲門聲,住在門邊的老仆被驚醒,邊起身邊斥道,“漢律,夜行犯禁,豎子不知所謂”


    他推開家門,差點沒被嚇得原地去世,隻見門外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白麵喪服的水鬼。


    老仆揉了揉眼,看清楚“水鬼”容貌,驚道:“荀君,這何以這般形容”


    聽著荀忻在夜風中咳嗽幾聲,老仆反應過來,“請進,荀君快請進”


    “老奴前去通稟主公。”他匆匆趕到荀攸所居的內堂,喚了幾聲“主公”。


    荀攸聞聲披衣而起,與妻子叮囑幾聲,疾步走了出來。


    “元衡。”他看見荀忻這副模樣,瞬息間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攸思慮不周”


    荀攸趕緊吩咐老仆拿套自己的衣服過來,繼而扶上小叔父濕透冰涼的肩,攬住他往廳堂中帶。


    看著荀忻雙手微抖捧著漆碗喝熱水,荀攸少有地喜怒形於色,垂眸間現出冷硬的神色。


    兩人沉默半晌,荀忻道,“公達,此事多謝。”


    “若非公達示警,我不知會死在何時。”


    他將漆碗放在案上,“是我識人不清。”老仆站在他身後,散開郎君的發髻,用布巾為他擦拭濕發。


    “荀君安能自責”老仆義憤道,“老奴平生未嚐見如此悖主忘恩之徒”


    “奴年已花甲,所見士族近百家,獨我荀氏待賓客寬厚”


    “召翁。”荀攸喊他一聲,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話頭,“且去歇息。”


    讓老仆退下後,荀攸道,“元衡之意何如”


    “我平日諸事托於趙扶,於田莊中威信或許比不過他。”荀忻平靜道,“我荀氏之地,荀氏之人,自然要重歸我掌控。”


    “趙扶欲求寵於袁公,必然要獻一物。”


    “火藥。”荀攸想起在長安見過的陶罐,了然道。


    荀忻接道,“為防藥粉受潮或誤爆,田莊中並無火藥留存。”


    趙扶如果想用火藥,隻能現做。


    “如此,我已有計,趙扶由我處置。”荀攸看向小叔父,“元衡當畫策收攏人心。”


    “多謝公達。”


    荀忻想向眼前人拱手行禮,卻被荀攸扶住,“豈獨元衡憐我”


    隻聽他如歎息一般道,“我亦憐君。”


    當趙扶忙著研磨藥粉,斟酌劑量造時,田莊中貼出了一份絹帛告示,眾人簇擁來一位識字的家仆,讓他為大家講解絹帛上的文字是什麽意思。


    那位家仆一字一句念完,農人們麵麵相覷,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原來告示上寫著,從此以後各家各戶種糧,隻要畝產量超過五石,就能額外得到超過的糧食作為獎賞。


    從此以後耕牛與農具由荀氏族中,可以免費借用,隻是借用時要登記在冊,損毀時要按原價賠償。


    他們這些人都是荀氏的佃農,為田主荀氏耕種,此時的慣例是“見稅十五”,也就是佃農要向田主繳納二分之一的收成,田租極重。


    這兩項舉措讓他們驚喜得恍惚以為在做夢。在這個時代糧食就是硬通貨,以物換物可以置換到生活用品。


    田莊中興修了水利,又無償租借農具,佃農們常年種地,根據他們的經驗今年不出意外能豐收。畝產超過五石絕不是難事,如果畝產六石,那豈不是光獎賞的糧食就有一石


    此時的一石換算到現代的重量單位,大概有五十斤。


    佃農中有人疑道,“果真如此”


    這莫不是戲耍他們的吧


    那位家仆遭到質疑,指著告示底下蓋著的印鑒,“明文公章,豈能有假”


    人群中爆發出驚喜的歡唿聲,紛紛讚歎荀氏仁義,有人高唿“主公賢德”,大家這才想起來這一切都是田莊之主荀元衡的意思。


    “主公功德,可比父母。”


    “豈不見鄴城外流民失地,路有餓殍,若非荀氏,我等安得衣食安居之所”


    人群其樂融融,為如今充滿希望的美好生活感恩頌德,卻隻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幾乎土地震動,塵土微移,眾人揉了揉被巨響聲震得轟鳴的耳朵,望向趙仲升趙君所住的院落,屋頂上空,白煙從炸塌的屋頂豁口冒出,還未消散。


    這是又炸爐了


    荀忻帶著自家仆從正往田莊中趕來,聞聲快步跑入趙扶家,隻見遍地瓦礫狼藉中荀攸持刀而出,寬衣博帶,衣不染塵。


    刀刃上隱隱有血跡,他還刀入鞘,“趙扶炸爐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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