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封信,兩個人,張易最終卻隻找到一個崔寧。至於另一個李涪,鄭安給的地址人去樓空,卻是早已經啟程迴鄉了。


    “涪弟為人好義,先前在黨錮之禍時受到牽連,差點就被投入獄中。後來雖然逃過了牢獄之災,舉薦進仕卻屢屢不順,故而心灰意冷,年前就已經同我等告辭迴鄉了。”聽到張易的疑問,崔寧歎了口氣。他麵容圓潤,眼神清稚,歎起起來莫名給人一種強說新愁的感覺。


    “涪弟家住益州,路途遙遠,怕是伯平還沒有收到消息。且不提他,張兄你我同郡,伯平與我又是把臂之交,今天就在我家安心住下吧,我這就叫下仆去整理房間。”


    “如此,叨擾崔兄了。”張易鬆了口氣,向崔寧道過謝,安心等著對方的安排。


    這年頭交通傳訊皆不便利,人情濃厚,士人在外遊曆投親訪友,甚至找親友的親友幫忙都是常事。張易那些族親在洛陽城內其實也不乏友人,隻是他倉促無備,若崔寧這裏不行,他就不得不迴頭去找戲誌才了。


    反正對城中的郡邸廄置能免則免。


    這些地方雖然也承擔旅人投宿的功能,但是既費錢費力又良莠不齊,對他這種普通人來說算不上友好。


    洛陽居大不易,崔寧家房舍的位置很好,正在上西閭裏內外城相交的街角,占地卻不大,前後兩進,此時已被張易帶來的騾車占據了大半空地。崔寧給張易安排的臨時住處位於後院東間二層,此時斜陽未墜,掀開葦簾隔窗看去,他遠遠還能看到南北兩宮相連複道的一小段,每隔幾步便有侍衛持戟而守,精良的甲胄隱隱反射著光芒。


    至於南北兩宮,那更是兩座龐然大物。北宮與南宮呈“呂”字形遙遙相對,崔家離南宮較近,據小宴上崔寧的講古,南宮追溯至最初其實天下未統時便已有之,曾經是秦朝始皇分封給呂不韋的城池,後又曆代修建,才有如今長寬近三裏,居高臨下,氣勢雄渾,重軒鏤檻的整個南宮。


    張易總有種在聽旅遊景點介紹的感覺。


    或許是在這年代采光糟糕的普通磚木樓裏住得太久了,此時遙遙仰望那漸次升起燈火的宮闕高樓,他確實感受到了幾分震撼。


    不過也就小小的幾分,橫豎裏頭那個位置跟他沒什麽幹係。


    旅途奔波日久,張易整個人都累得不行,在宴上應酬完主人,現下又抒發完感慨,他在胡黑的幫助下費了兩大桶熱水好好更衣洗漱了一番,早早便滅了油燈歇下。終於可以重新躺迴平坦舒適的正常床榻,他感覺自己渾身從骨頭裏就開始散發出懶意。


    *


    一連幾天,張易都在洛陽城裏四處晃悠,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帶著胡黑,有時連帶和願意出門消磨時間的戲誌才一起。


    洛陽城分內外,內城雖好,但宮禁處處,名義上隻有南北兩宮,其實東西各處還有很多外人分不清用處的宮樓,夾雜著重臣貴族的府邸,讓普通人無所適從。與之相比,更有生活氣息的還是外城,張易在城東的馬市賣了馬,在城西的金市湊了個熱鬧,在城南南市大雜燴一般什麽都有的各條街上走遍,買了不少蜀錦幹酪之類的東西作為迴鄉禮物。


    “誌才兄,我來找你了。這是我早上讓胡黑在南市買的含桃,滋味甚佳,帶了一份給你嚐嚐。”


    人未到聲先至,戲誌才有些訝異的看著張易自廊外提著個籃子走過來,放下筆迎出去。


    明明昨天他們於上東門分開的時候,對方還在自省這陣玩得太過,說要在住處靜心休息一天。


    “子恆怎麽來了?坐。”


    “我借住的那家主家今日輪到休沐,不好讓他再把難得的休沐日費在我身上。”


    張易落座到席上,對上戲誌才了然的視線,眨眨眼。


    崔寧為主,他是客,人家願意對他熱情招待,總不是人家的錯處。隻是,他和崔寧兩個實在是合不到一處去——


    他喜歡逛逛坊市,買點特產,跟來自各地州縣的小商小販閑扯幾句,崔寧聽說了就總要勸他做些正經事,治經研史或是結交同道;崔寧一休沐就想帶他去太學抄經錄文修養身心,他雖然不反對這個,但誰想把一次難得的遠遊經曆全耗在簡牘裏麵?


    崔寧是個好人,但是他們不合適,所以他隻好先找個諸如“今日已經先與好友有約”之類的理由請對方自便了。


    背後謗人非君子所為,張易嚴肅的擋迴戲誌才的探問,挑了兩個連枝的含桃塞進嘴裏。


    見問不出什麽,戲誌才也不在意,喚仆從備來蜜水,將手裏的帛文遞到張易麵前。


    “這是……”


    張易一眼掃過帛文內容,發覺這上麵全是洛陽兩宮內新出的政令任命!


    想到此地別館的姓氏,張易便明白了戲誌才這些消息的來源,來不及羨慕,他專注心神從頭看起,第一條便是朝廷任命各州牧的內容,以太常劉焉為益州牧,以太仆黃琬為豫州牧,以宗正劉虞為幽州牧。


    天下十三州,第一批的州牧隻有三個任命,都是賊亂頻發,郡縣連連告急的州地。


    “黃琬這人是什麽來曆?”張易對劉焉、劉虞兩個名字都有些印象,卻對這個人毫無記憶。


    “此人出自江夏,家中亦是世代為官,曾被誣為朋黨遭二十餘年禁錮,你沒聽說過也正常。”戲誌才一邊說一邊看了眼素白色的帛布,“他曾經還做過一段時間青州刺史。”


    聽到這種出乎意料的履曆,張易忍不住讚歎了一聲:“看來這是個心智堅定之輩,應當能改善一些豫州的處境。”


    可能就是年紀大了些,才沒等到在三國裏出場。


    掠過第一條,張易繼續往下看,卻發現一溜的竟全是壞消息,太原、河東兩地起黃巾賊;益州綿竹三郡起黃巾賊;涼州刺史、並州刺史亡於盜寇;南匈奴左賢王叛亂,殺羌渠,與故中山太守張純並起作亂幽州;青、徐兩州起黃巾賊……


    光是看這上麵的消息,就感覺大漢要完。


    “天下情勢紛紛亂亂,子恆可有什麽想法?”戲誌才看著張易毫無動容的將帛文從頭看到尾,下意識把玩著手中的杯盞。


    “想法?”


    張易心裏一咯噔,有些不明白戲誌才的意思,含糊道:“天下紛亂,易想的自然是該如何於此亂世苟全性命。”


    輕嗤一聲,戲誌才白了眼張易,幾乎就把扯淡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他本來沒想這麽快就向自己新認識的這位小友探問誌向,但對方總是沉穩的不像一個還未及弱冠的少年,這次的機會又太好,他幹脆就順勢問了出來。


    “我觀子恆心中別有丘壑,就沒想過尋機入仕,扶大廈於將傾?”


    “朝中諸公都難以為之的事情,易小小一介白身又何敢妄言?”張易跟戲誌才繞圈子。


    “如此,子恆此次迴南陽後就要隱居鄉間?”


    “我原就是南陽鄉野之人,談何隱居?”


    戲誌才“……”


    戲誌才發現自己跟張易來委婉的就是個錯誤!


    歎了口氣,他幹脆輕聲直言而道:“當年秦失其鹿,天下群雄共逐之,高祖有人主之相,又得蕭相國、留侯佐助,得以以漢代秦鼎;如今天下盡知漢鼎已移,生民倒懸,子恆既無出仕朝堂之意,又無隱居鄉野之心,兄魯莽,敢問子恆亦有留侯之誌乎?”


    聽到戲誌才這一番話,張易、張易頭皮都要炸了!


    到底是哪裏的天下盡知漢鼎已移,他的臨時房東還在一直琢磨著精進業務投上司所好好加官進爵,他的族內長輩親友,他交好的那些同郡年輕士子,頂多也就憤懣幾句朝中奸佞橫行以至蒙蔽天子,哪有那麽多真正膽大包天的人會想到、會直言大漢要完!?


    到底他是穿越者,還是戲誌才是穿越來的?


    張易繃著表情看了看左右,欣慰的發現離他們最近的仆從也在十幾丈外的另一頭廊下。


    “子恆?”


    “誌才兄,慎言……”張易心累的正想勸對方幾句,卻聽到一聲響徹洛陽的沉悶鍾聲突然自南宮方向傳出。


    鍾響一聲,是朝廷大朝結束的標誌。


    被鍾聲打斷了對話,張易和戲誌才兩人麵麵相覷,倒是誰也沒有繼續剛才那個話題的意思。張易是本來就想讓戲誌才閉嘴,戲誌才則是已經通過張易的反應摸清意思,得到了滿意的反應。


    沉默了一會兒,戲誌才重新放鬆身體歪到席上,向張易推了推他帶來的含桃:“你這次來的還是不巧,公達迴來以後怕是不會有多少心思招待你,我是改日再為你二人介紹還是如何?”


    張易想也不想的搖頭:“擇日不如撞日,況且我也想知道這次朝中又發生了什麽。”


    雖然自進洛陽後戲誌才就一直說要介紹他和荀攸認識,但他們的時間還真沒湊在一起過。荀攸為黃門侍郎,專門負責侍候天子筆墨、傳達詔令,就算當今不是什麽勤政天子也忙碌的很,而上迴他休沐的時候,張易正在瞻仰城外太學講堂前的熹平石經,難得這次朝會早散。


    漢廷五日一朝會,據張易在崔寧那裏聽到的說法,幾乎次次都要到日昳之時才能結束每次的朝會,散朝後官員各自歸家,張易倒是真的很好奇現在南宮中又有什麽大事發生。


    荀氏別館正在洛陽內城比鄰兩宮極近的開陽閭裏,張易和戲誌才兩人沒等多久,便聽到了正院傳來的動靜。


    *


    “這位想必便是誌才這些日子裏經常提起的子恆賢弟,在下荀攸,潁川人氏,可稱唿我字公達。”


    一迴家就聽說在自家客居的戲誌才有人拜訪,又見對方攜著一個頗為俊秀的年輕士子從側院過來,對他行禮,荀攸立刻明白了陌生士子的身份,斂容迴禮。


    “公達兄長。”


    張易對荀攸有所耳聞,但更多的不是源於荀攸自身而是潁川荀氏和王佐荀彧的名聲,此時觀察了幾眼,卻有些疑惑對方的聲名所在——但凡才智過人者,無論古今,或內蘊精神,或氣質出眾,總能讓人感到一點不凡之處,但他的眼前的荀攸……不得不說,看上去很普通,無論是麵容還是舉止都很普通。


    不管怎麽說,張易早過了憑借外表評價一個人的年紀。他安靜的聽著戲誌才詢問對方朝會早散的原因,跟在兩人身側迴到堂中。


    “今日朝會,陛下震怒,因而提前結束了聽政。”荀攸迴答著戲誌才的問題,不急不緩的在席上坐下。


    “天子震怒所為何事?”


    “大將軍何進與常侍蹇碩爭執不休。”


    “他倆這次又是為什麽爭……”戲誌才皺起眉頭,突然敲了敲桌案,“西園軍?”


    “是,陛下決意組建新軍,設八校尉,其中上軍校尉統帥天下兵馬,位於大將軍之上,屬意由蹇常侍任職,大將軍何進不服。”


    唿——


    聽完整個前因後果,坐在一旁的張易忍不住悄然長出一口氣,不是因為戲誌才和荀攸的對話內容,而單純是因為他們的對話——


    荀攸這種、這種問一說一的方式,還真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才是。要說蠢笨,他精準又完美的迴答了戲誌才的每個問題,不漏一點,也不多泄露一句;要說機智,他這樣慢吞吞的應對聽著就讓人覺得木訥,替他著急!


    不過張易算是看出來了,這位荀家子弟遠不像他看上去那樣普通,指不定就喜歡看別人替他著急又幹不掉他的樣子。


    張易運氣的時候,戲誌才和荀攸的對話還在繼續,戲誌才已經半傾半倚在了案幾上,荀攸卻還是坐得端端正正。


    “既有八校尉,其他幾個校尉又是何職,選由何人擔任?”


    “中軍校尉由袁家公子袁紹擔任,下軍校尉為鮑鴻,典軍校尉是故太尉曹嵩之子曹操,左校尉夏牟,右校尉為你我同郡的淳於瓊,助軍左校尉和助軍右校尉還未有提及。”


    嘖嘖有聲的掂量了一番這些個校尉的來曆,戲誌才搖頭長歎:“當今天子也太過專寵宦官。”


    “何大將軍也是這麽說的……何事?”看到匆匆而來的仆從,荀攸停下言語。


    仆從入內一拜,遞上一張請帖:“荀君,這是何進大將軍派人送來的帖子,來人現在就等在門外。”


    堂內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那張帖子上。


    荀攸接過帖子打開,慢吞吞的看了眼,斂袖起身朝張易、戲誌才兩人行禮致意:“大將軍邀我盡快去往將軍府一行,說是有事相商。我眼下立刻得應邀出門,卻是不能再陪同兩位了。”


    “且去且去,本來就不用你多作陪。”


    戲誌才揮揮手權做應答,張易卻沒法像他那樣無謂,拿出了從小到大最標準的禮儀教導才和荀攸互相拜過,目送他帶著仆從匆匆出門。


    看著荀攸的背影,張易有些不解:“無論何大將軍籌謀的是什麽都很難成功,荀兄何必要應邀呢?”


    “何進是他的舉主,他若不去,有失情麵。”戲誌才撇撇嘴,又爆出一個張易不知道的消息。


    張易恍然,除非征辟不就,舉主和受其征召、受其舉薦入朝為官的人確實一般都會被默認為是聯係緊密的同黨人士。


    “別管公達了,他看著憨,其實能讓人被他賣了還替他說話。”


    戲誌才迴到屋內,找了幾片木牘將對方剛才說的一串職位和人名寫於其上,盯著嗬嗬笑:“若是蹇常侍真能坐穩這個上軍校尉的位置,天子怕是就該著急了。”


    張易不接他的話,看了會兒木牘,提起剛才荀攸的一句話:“故太尉曹嵩,此人是出了什麽事嗎?我記得他才繼任太尉一職不久。”


    “不知道。”想了想,戲誌才搖頭,“曹家的府邸離這裏不遠,既然其子曹操還能當這個典軍校尉,想來不是什麽大事,或是戰事不利,或是天子想多掙點錢。”


    這種語氣……也就是說,戲誌才現在還不是曹操的謀士。


    張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按捺住自己剛才腦子一熱跑出的爬曹家院牆、投西園軍當兵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別的不說,麵對這種人精,若是不能在見到對方前收拾好自己瞻仰奇觀的心態,他一定會被先一步整個收拾掉的吧。


    主人離去,兩人自然不好繼續堂而皇之的待在主院,一前一後往側院走去。


    不得不說,荀家這座別館建的著實不錯,東西兩院前後四進,各處都以長廊相連,間以一池清泉,花木錯落有致,顯然是底蘊深厚的世家大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學醫救不了大漢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集並收藏學醫救不了大漢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