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輕車簡從疾馳出京的途中,雪落了下來。


    他稍微有些詫異,這本不該是落雪的時分。但他隨即又釋然了,今年整個下半年北郢的天氣都不太正常,按那些迂書生私下裏流傳的謠言,是因為朝綱不振,忠臣受屈,所以天象示警。


    皇帝為這樣天真到可笑地步的話發出“嗤”一聲,在馬蹄敲擊凍土的巨響中本不該被人發覺,但偏偏被發覺了。


    誰叫那人年紀雖然老邁,樣子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縮成一坯黃土,卻仍保持著超一流高手的眼力和耳力。


    韓福伏在高頭大馬的頸間,長長的鬃毛在馬兒奔跑時揚起來,像鞭子一樣抽到在他布滿皺紋的麵皮上,韓福渾若未覺,枯幹瘦小的身體紋絲不動地粘合在馬背上。


    前方隱約出現一座小巧的莊園,霰雪模模糊糊地掛在天與地之間,蕭索的冬日裏,伸出籬笆外的一枝紅梅便顯得異常醒目。


    孤芳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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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為“觀”,其實無論建築樣式還是實質都更像殷實人家的別苑,兩扇黑漆大門緊閉,上頭連塊匾額都沒有,門前也沒有安置迎客的家人。


    皇帝並不以為忤,他雖然人到中年,但年輕的時候曾經長時間習武,所以身手還很靈便。他打馬到了門前,幾乎沒等停便縱身躍下馬背,甩脫的韁繩在空中無奈地蕩了蕩。


    門前豎有拴馬樁,幾名同樣喬裝過的侍衛也跳下馬,手忙腳亂地把皇帝的馬和他們自己的馬都拴好,一時間馬嘶聲此起彼伏。


    韓福的馬卻是一匹騸過的母馬,就像他一樣,殘缺但是忠誠,並沒有跟著添亂,而是徐徐放緩了腳步,一溜小跑然後停了下來。


    老太監慢吞吞地爬下馬,皇帝在那邊等得不耐煩,又朝他遞了個眼色,轉身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門。


    那兩扇黑漆大門被他輕易地向內推開,轉軸維護得很好,聲音輕至不可聞。


    皇帝隻猶豫了一瞬,便抬腳跨了進去。


    就像一般人家的莊園那樣,門內先是一塊照壁,大約是漢白玉,磨得光可鑒人。向右方繞過照壁,皇帝打眼便看到一個短短的穿堂,倒像是園子裏的格局,隻頂上覆瓦,左右兩邊都空著,能看到地麵上枯敗的草根和沾到地麵即融化成水的細雪。


    他頓了頓,等著韓福悄沒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半步,這才繼續往裏走。


    四周靜得像是根本無人居住,皇帝隻能聽到他們主仆二人走動的聲音,他還能肯定韓福是為了安慰他故意放重了腳步。他們走到一半,穿堂盡頭那扇門突然自發自動地開了,露出黑洞洞什麽也看不清的內裏。


    皇帝駐足。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穿堂右側似乎有一隻小小的生物飛快地躥過,又或許隻是他轉頭太快產生的幻覺。


    皇帝求證似地看韓福,老太監卻垂著頭,一副隨時可以倒地睡去或者死去的衰樣。


    他沒好氣地轉迴頭來,揚聲道:“屋裏有人嗎?”


    “是我。”


    “無塵,是我來了。”


    他的聲音透過穿堂無阻隔的兩側傳了出去,在青天白日之下打著旋兒,一根在霰雪裏堅挺的勁草瑟瑟地抖了抖。


    尾音尚未消散,門洞內傳來迴應,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清脆得有若堅冰碎玉。


    “你知道……”她頓了頓,平靜地續了下去,“我本來想著,如果你有膽子孤身走進來……我這次就會見你。真正的,見你一麵。”


    皇帝抬眼,看到一點白色的衣角出現在黑暗的門口,乍看去像浮在虛空中的一點未知,一點誘惑。


    ===


    隔著短短的一小段距離,皇帝僵硬地立在穿堂裏,那女子輕輕地倚著門框,誰都沒有更進一步,同時都知道,誰都不能再進一步。


    皇帝挺了挺胸,繃緊了下頜的線條,他本就長得頗為俊美,甚至俊美柔和得像個女人,難得沉下臉色,倒給他添了幾分男子氣概。


    “你……”他咽了口口水,低聲道:“你最近還好嗎?”


    “托福。”那女子聲音裏一絲感情都沒有,“陛下富有四海,四海升平,與民休戚,我等小民當然過得好。”


    即使是皇帝也聽出了她的嘲諷,皺了皺眉,忍耐地道:“都快十年不見了,你怎麽還是這脾氣……就不能好好說話?”


    他料到那女子還會譏刺,搶先又道:“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違背誓言來找你……是為了恆生。”


    果然一提到楊瓚她便消停下來,皇帝苦澀地又吞咽了一下,低聲下氣地道:“你既然住在這裏,京裏發生的事想必瞞不過你。我……我做了對不起恆生的事,怕他跟我鬧,想請你勸勸他……”


    對麵靜了片刻,那女子發出一聲冷笑,緩緩地道:“你是想說……你‘又’做了對不起楊恆生的事?”


    她似乎走動了幾步,白色的衣衫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仿佛夜裏水麵的反光。


    皇帝癡癡地望著她的身姿,聞言眉頭皺得更緊,忍不住反駁道:“無塵,我說過多少次了,當年恆生對你根本就沒有……他以為你是男人,隻是談得來的同窗……自始至終隻有我……”


    他的話再次被那女子的冷笑打斷,皇帝默默地歎氣,識時務地不再往下講。也算不錯,他樂觀地想,十年前談及這個話題,梅無塵能衝上來跟他拚命,如今卻隻是陰陽怪氣地冷笑。


    他們都老了,皇帝忽然想到,年少氣盛、主宰風雲,甚至愛恨糾纏,都已經老得像是他頭上新生的白發,眼角初增的細紋。


    他不自覺歎出聲來,疲憊地道:“說這些陳年往事幹什麽,隻會讓大家都不痛快……無塵,當年你誓死不肯嫁給我,恆生為了幫你差點和我鬧翻……就算我對不起你,他對你可是一點虧欠也沒有。你幫我勸勸他,他性子倔,從小到大我就見他聽過兩個人的話……姆媽已經故去我沒辦法,你既然十年來都住在京郊,想來也是放不下他,那就為他好,勸他不要做傻事。”


    他轉過頭去看那根還在瑟瑟發抖的、孤伶伶的草,低聲道:“我如今所處的位置,不能再像當年那樣隨心所欲,恆生若是逼得狠了,國法不容私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他出事……”


    他自認為千般忍耐萬分委屈,那女子聽到耳裏卻一陣陣冒火,冷冷地道:“你也配說‘最好的朋友’?楊恆生這一世隻做錯一件事,就是當年睿王問他誰適合繼位,他毫不猶豫地指了你!而你是怎麽迴報他的?搶他的女人,害死他的孩子,等他好不容易盼來一個當兒子看待的楊無端,你把她貶出京、關進牢!陛下,你就是這麽對待‘最好的朋友’!?”


    “夠了!”皇帝聽著這些刀子一樣剜心的話,臉色緊漲,咆哮著打斷她。


    那女子住了口,又發出一聲聲冷笑,皇帝唿唿喘著粗氣,隻覺得她的冷笑聲都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他扭頭去找韓福,背後卻空空如也,老太監永遠都在該消失的時候消失。


    他心裏安定了一點,喘息了片刻,又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恆生也不知道……那楊無端根本就不應該留在朝堂,待在恆生和我兒子身邊。”


    “哦?”那女子不饒人地道:“因為她是天下五魁?因為她年紀輕輕便已有儒學宗師氣象?因為她擅於理財,以一府之力負擔半個端朝的賦稅?還是因為她隱然為新黨真正的領袖?”


    “因為她和你一樣是個女人!”皇帝忍無可忍地脫口而出。


    依然是餘音嫋嫋由穿堂兩側消彌進寒涼的雨雪間,那女子有一陣出不了聲,仿佛被這意料之外的真相震懵了,皇帝在這場談話中頭一次占了上風,不禁快意地咧了咧嘴。


    他又挺了挺腰,雙手負在背後踱了兩步,他想著,他當年初遇梅無塵就看出她女扮男裝,楊無端卻又比她扮得更巧妙,他細細地查她,又觀察良久才敢確定。


    他本可以一笑置之,皇帝自認不是那等迂腐的文臣,覺得女人就一定沒有才能。他年少的時候就喜歡過女扮男裝的同學,如今的皇後也是名滿京城的才女,他當然懂得欣賞女人的智慧。


    但是那樣的智慧應該如同錦上添的花,或者紫檀木架子上鑲嵌的明珠,可供男人珍藏把玩,而不是妄想真的與男人一爭高下。皇帝不得不處置楊無端,正因為她是天下五魁,因為她年紀輕輕便已有儒學宗師氣象,因為她擅於理財、以一府之力負擔半個端朝的賦稅,因為她隱然為新黨真正的領袖。


    因為她不該是個女人,而她偏偏隻是個女人。


    他不能放這樣一個女人在楊瓚身邊,更不能讓她影響他的兒子,皇帝並不是沒有察覺楊小康最近的變化,也不難猜到這些變化是為了誰。


    他本該殺了她。


    但是不,不能。皇帝的雙手在袖中握拳,又緩慢地鬆開,他來迴踱步,看著那一根僅存的直挺挺立著的草,想著雨雪過後它也會倒下。


    他有很多不殺楊無端的理由,楊瓚和楊小康的反彈都在其次,最有力的理由是:她善理財。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端朝需要楊無端,所以楊無端不能死。皇帝旁若無人地吟誦,抬頭望向空中半透明的霰雪,心想,我是多麽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的好皇帝啊!第七卷 金錯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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