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別苑隱在北郢城郊的一帶山水間,並不起眼,玲瓏的樓閣被掩在遮天巨木間,推窗望去,天空也隻是翠枝碧葉間稀稀落落的幾抹。


    “這棵是梧桐,”丫鬟看她神色有異,討好地迴道:“說是老王爺年輕的時候親手種的,幾十年下來就長成這樣了。娘娘愛這樓裏清靜,每次來都住這兒。”


    “唔。”楊穆氏不置可否地應了聲,依然抬頭癡望著窗外那株梧桐,她和睿王妃雖然自幼交好,睿王與楊瓚的關係卻不宜太近,所以這別苑她是第一次過來。


    星光為梧桐樹鍍了層淺淡的銀邊,所以夜風雖然簌簌地吹著,卻也並不會令人產生奇形怪狀的恐怖聯想,她倒是想起來近日裏在女眷間流行的讀物--《石頭記》,那裏麵提到了“引鳳來儀”,大約是說:不是所有的鳥都能棲在梧桐樹上,隻有鳳凰可以。


    楊穆氏讀書不多,她也不知道“梧桐百鳥不敢棲,止避鳳凰也”出自《聞見錄》,其實是一種暗喻。她隻是莫名其妙地想,原來這就是梧桐樹,看來也沒什麽出奇。


    她終於看夠了,將目光自窗外收迴來,正巧對麵的一扇房門也輕悄地由內向外打開,一個還沒留頭的小丫鬟探身出來,奶聲奶氣地道:“娘娘醒了,要見楊夫人。”


    楊穆氏不等人催,自己將手帕子捏了捏,便快步跨了進去,硬底的布鞋敲得木頭地板“哐哐”作響,那小丫鬟睨著她扁了扁嘴,沒敢開腔。


    室內光線更暗,說不清多少重帷幕後來透出一點子光來,黃不黃紅不紅,竟說不清是什麽顏色。楊穆氏隨著那小丫鬟進了數十步,忽然轉了個彎,眼前才算是亮堂起來。


    這也就是和外麵比,其實仍是不尷不尬地隻點了一支蠟燭,還被病床上的睿王妃親自執著,另一隻手裏攤開了一張紙,她無聲地咳嗽著,臉色慘白地在看那張紙。


    “娘娘,”楊穆氏蹲身福了福,柔柔地嗔道:“什麽要緊東西非得這時候看?這麽不愛惜自己,身子可怎麽好得了?”


    “姐姐來了。”睿王妃像是倏然醒過神,揚起臉笑了笑,又向四麵示意,幾個丫鬟便默然地退了下去,“姐姐來這邊坐。”


    楊穆氏依言起身,慢慢地走過去挨著床邊坐下,隔近了看著睿王妃的臉,覺得她比上次見麵又瘦了許多,已經看不出昔日秀雅的姿容,這樣昏昏然的燈光照著,倒像是隻比骷髏多了層人皮。


    她和睿王妃相識日久,並不覺得怕,隻是心酸無比,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空著那隻手,觸碰間冰涼徹骨,冷得她打了個激靈。


    這哪裏還像個人……楊穆氏眼淚都快下來了,連忙側轉頭使勁地眨了眨眼掩飾。


    睿王妃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裏,隻微微地笑了笑,卻反手將她握得更緊,細聲細氣地道:“姐姐來得正好,我這裏猶豫不決,姐姐來幫忙出個主意。”


    “呃……嗯……”楊穆氏飛快地拿手絹在眼窩裏按了按,擠出一個嬌豔的笑容來,順著睿王妃的目光湊過去看那張紙。


    紙上的字倒也淺顯,沒有她不識的。楊穆氏默念了一會兒才認出來:“名字?”


    睿王妃緊挨著她輕輕頜首,微笑道:“這段日子瞧了這麽些人家的小姐,看誰都合適,我算是挑花眼了。姐姐你看人最準,你說誰好,我聽你的。”


    “你這是……”楊穆氏呆了一呆,慢慢地反應過來,雙唇哆嗦著抖了半天才問出聲:“替睿王選妃?”


    終於出聲並沒有消減她胸中狂湧而上的痛楚,相反的,那股子粘稠而密不透風的痛苦繼續像水波一樣漫了上來,深沉難測地淹沒了她,浸染著昏然惶然的光影,將這間仿佛被所有人遺忘的房間牢牢地密封在內。


    眼淚不停地掉,楊穆氏覺得透不過氣,她睜大眼看著睿王妃依然鎮定自若的笑容,也不知這淚是為了她……還是為自己。


    ===


    “你是唐府的人?”


    那姑娘打扮得像個丫鬟的樣子,楊無端也說不清是什麽頭什麽衣裳,依稀跟她房裏的菊蕊差不多,應該算是有身份的大丫頭了。


    夜市裏噪音嘈雜,那姑娘大約還是聽清了,背對著楊無端的身子僵了僵,顫巍巍地轉迴來,深深地福了下去。


    “奴婢清清拜見楊公子。”


    清清?周清清?楊無端記性好,刹那間便將初識唐大時的情景重溫了一遍,記得當時她女扮男裝跑到煙波湖去逛妓院,就是為了尋一位叫周清清的閨蜜,那姑娘卻是新黨前輩……周燮周學士的家人。


    按律犯官家眷是不允許贖身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民間瞞天過海的伎倆多了去了,所以楊無端想了想,沒有追問這姑娘是不是那位周清清,好奇心太強對人對己都不是好事。


    “清清姑娘。”她點了點頭算是還禮,沒提防身側又是一名高壯的行人擠過,差點沒把她撞進旁邊賣糖炒栗子的砂鍋裏。


    她狼狽地穩住腳,連連道歉,又買了一大包糖炒栗子,才算是把那名怒火衝天的小販打發走。迴頭見清清丫頭抿著嘴直笑,楊無端沒好氣地道:“別笑了,好在那人撞的是我,要是你捱那麽一下,早就變‘糖炒清清’了。”


    那丫頭笑得更厲害,埋著頭單薄的肩頭聳動,楊無端也懶得再理她,找了個稍微安全的位置站著,慢慢地嗑著糖炒栗子。


    清清終於笑夠了,揉著眼睛抬起紅紅的小臉,小聲道:“奴婢無狀,請楊公子恕罪。”


    楊無端斜著眼睛看她,發現她長著一張心形臉孔,最多也就十四歲,不笑都帶三分笑意,唇邊還有兩個甜甜的笑渦。


    這稚氣十足的酒窩讓楊無端立時就想起邱亮,那小子被家裏老爺子丟進西山兵營,目前為止還沒找到機會溜出來。


    “這樣,”她將裝著糖炒栗子的紙包遞過去,“替我剝了它我就原諒你。”


    兩人移師到一位賣紙傘的小販攤子後方,楊無端也不管身上披的是不是官皮,找了個角落就蹲下來,隨手戳著一柄撐開的紙傘,閑閑地問:“不是唐大讓你來的吧?”


    那柄紙傘上繪的是蝶戀花,星光下也能看出牡丹和蝴蝶的色彩鮮豔,雖然匠氣了些,總算是費了心思的作品。楊無端想起懷裏那塊手絹,那上麵繡的牡丹水準就要高出許多,簡直稱得上藝術品了。


    “楊五魁果然絕頂聰明,”清清一麵剝著栗子殼,一麵低低地道:“我家小姐不知道的,她也不肯讓我出來,我是自作主張偷偷跑來的……”


    這哪裏用得著絕頂聰明,楊無端訕訕地想,就憑唐大那樣護著你,也絕不可能放你一個小姑娘大黑天的跑出來找男人。她不禁又摸了摸懷裏那塊錦帕,帕子的角落裏繡了個“唐”字,若不是她多看了幾眼,又識得唐大的筆跡,也不可能發現這隱蔽的訊息。


    她瞧著埋頭剝栗子剝得鼻尖冒汗的小姑娘,有些頭痛地想,這到底還是不是古代啊,怎麽少女們一個個都這麽生猛,招架不住啊。


    “你家小姐出什麽事了?”楊無端蹙眉問道:“若是小事,你不可能病急亂投醫到我身上……跟她的婚事有關?”


    她直言不諱地提及人家女兒家的婚事,清清“噝”一聲小小地抽了口氣,抬起一雙怯怯的大眼睛,不知怎麽居然是敬慕地望著她,“這樣你都能猜著呀……我家小姐偷偷打聽到,老爺又要將她許人了……”


    “又要”啊……楊無端略微有點悵然,唐大算是她在這個時代遇到的最有意思的女孩兒,而且有本事,如果她真是男人,娶這樣的老婆對未來想必大有助益。不過就算她真是男人,也得人家姑娘願意。唐大當初托邱亮帶給她的那個錦囊,裏頭隻有一句出自《陌上桑》的“東方千餘騎”,下句是“夫婿居上頭”,既點明了唐侍郎和楊瓚那點小陰謀,又明確地拒絕了她。


    再沒有比“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更疾言厲色地拒絕了,楊無端當時非常佩服,唐大不愧是婦女解放的先驅,自由戀愛也不落人後。


    “為什麽找我?”楊無端也不去問唐侍郎看上了哪家兒郎,反正他女兒看不上,“那一位呢?”


    清清亮晶晶的大眼睛黯淡下來,緩緩地搖了搖頭,細不可聞地道:“他沒有考中,一句話沒留就迴鄉了……唐姐姐……小姐說他算不得男人,以後都不用提……可是我知道,她心裏還是想著他的,她不願意嫁給別人。楊公子,小姐常說你是好人,難得的真君子,你幫幫我們……”


    她聲音中濃厚的期望與信任足以令楊無端驚訝怔愣,她挺了挺腰,抬頭看著那小丫頭,發現她臉上的神色在星光和夜市閃爍的燈火間明滅不定,顯得曖昧而晦暗,卻又被另一種從內裏透出來的情緒點亮了,光亮得無法逼視。


    她看著楊無端,卻又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人類仰望星空,因為廣大無垠的宇宙觸手可及的繁星讚歎並且……渴望的神情。


    楊無端忽然想起一句話:“奇跡在相信它的人眼裏才是奇跡。”


    “歌德……”


    “什麽?”


    “我說,以後別自稱‘奴婢’了,反正你也不習慣。”


    “……哦……栗子剝好了……”


    “都吃了我就幫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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