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想起來,楊無端決定要考科舉當官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誠然她讀過很多書、不願意隻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古代女人,但除此之外的,她應該也是有其它選擇的。


    在那些埋頭苦讀準備科考的辛酸日子裏,楊無端也曾經懊惱,她一輩子都吃虧在這個衝動的稟性,如果再給她一段仔細權衡利弊的時間,等她對這個世界更多了解,她可能就不會走上這條吃力不討好的科舉正道。而是選擇出海尋訪新大陸、或者遊曆江湖行醫、或者從商……即便實在舍不得學了一輩子的法律,也可以去當個神棍一樣的幕僚,攀附上某位大有前途的政治明星,每天莫測高深地為主家出些餿主意,而不必承擔任何失敗的後果。


    可惜一切都晚了,楊無端衝動地選擇了最近在眼前的一條路,而她所有與生俱來的品質裏,還有一條“不後悔”。既然已經走上這條路,不管前方有多少險阻,她也隻會昂著頭走到底。


    她並沒有對丁新語說謊,丁新語和蘇道士的那一席話真正啟迪了她今世所有與政治相關的思考。在此之前,她並不熱衷於政治遊戲,她所謂的做官隻是想像知府丁豆豆那樣幹點實事,比如遇到洪水的時候好好地賑災救民,平時疏通疏通溝渠,監督一下環境衛生,不強拆強遷、不擾民、不打殺小商小販、不亂種樹……按照儒家的理論,“輕徭薄役,與民休息”,能夠做到這些的官員已經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但蘇道士與丁新語的對話,確切地說,是丁新語那句“人亡政息”打動了她,接著又是李逢春那份報紙,她可以說是震驚了。


    楊無端第一次見識到充滿前瞻性的古代知識分子,她既欽佩於他們的智慧,更敬仰他們在中國古代史那混亂的迷霧中鍥而不舍地尋找規律、希求進步的精神。對比自己,放著五千年跨越古今的精神財富卻得過且過,她不由得慚愧萬分。


    也是從那時起,她決定要做得更多,既然這個世界裏沒有誕生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這樣的思想家,那麽她自覺有義務將人類社會共同的精神財富傳承下來,更甚者,西方工業革命迫在眉睫,端朝既然代替了前明站在近代史的轉捩點上,她也有義務讓端朝的知識分子們知曉海的那頭正在發生什麽、將要發生什麽。


    楊無端思考著,她並不是一個思想者,而且她還要準備科考,幸運的是她同時又是一個懶人和輕度拖延症患者,每當死賴著不肯去背書練字寫文章的那些許時間,她都會發著呆想一會兒,然後掏出小本子記下來。


    數年時間,那個潦草得用炭筆寫就的小本已經被她整理謄抄過無數遍,她甚至學了一點手工製作線裝書,將最近的版本裝訂成冊。


    丁新語拿到的便是這本冊子,封皮上像模像樣地題著楊無端那筆已經頗成氣象的歐體字:“經世致用”。


    “好!”丁新語情不自禁地先讚了起來,“字好意思也好,學問之道就該以治事救世為急務,現在的讀書人隻知道誇誇其談,簡直是舍本逐末!”


    他一口便道出了顧炎武“經世致用”四字的真義,熟極而流地就像日日掛在嘴邊,楊無端驚訝地眨了眨,隨即無聲地籲出口長氣--不服不行,這就是真天才和偽天才的區別。


    丁新語翻開那本小冊子一目十行地讀著,他本來站得筆直,漸漸地卻往後退;本來神色中七分懷疑兩分輕蔑還有一分忍耐,漸漸地變成了震驚、狂喜、惶惑、豁然開朗!


    他掃到頁麵底端,微微閉了閉眼,勉強把所有的神色變化都掩了下去,卻止不住兩頰激動地抽搐。少頃,他抬目又將那一頁重新讀了一遍,這次讀得很精細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咬碎了咀嚼,偶爾還要反芻。


    這樣一來耗費的時間成倍增長,那邊楊樹後麵的人等得不耐煩,幾次探頭望過來,李因篤和丁新語的仆人也就算了,四名錦衣衛可不那麽好打發。


    楊無端放下酒壺,笑著朝他們打個手勢,迴頭對丁新語道:“書我送給您,不急這一時。大概意思我剛跟您說了,就分成三點:理論、製度、平衡。第一理論,是說無論做什麽事都要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並且按步驟詳細地記錄下來,讓後人依此而為。第二製度,變法不能依托在某人身上,而應該形成完整的製度記錄流傳。第三平衡,變法不能一直施行,說到底還是破壞了原有的利益分配方案,隻要舊的利益階層不死,他們總會卷土重來。所以要讓新的製度和法律能夠存活,必須扶植起適應它們的新的利益階層,與舊的達成相互製約的平衡……”


    “閉嘴。”她說得嘴巴都快幹了,丁新語卻頭也不抬地斥道:“吵死了。”


    楊無端翻了個白眼,她可不是丁新語的僮仆,半點不怕他:“老師,您該啟程上任了,再晚你的學生們可都下班了。”


    丁新語不肯讓戊庚科的進士們來送,也有保全的意思,免得他們在舊黨的打壓下難做人。楊無端找準了點提醒,他一個激靈,總算不情不願地把注意力從書裏拔//出來。


    丁狀元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在楊無端身上那麽一轉,如冰似雪,陽光底下也讓她打個寒噤,莫名其妙地看迴去。


    丁新語瞧著她無辜的小動物一般的表情--這是學自楊小康--秀氣得近乎孱弱,看起來隻是個青澀的小丫頭或者姣若處子的少年。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怎麽可能寫出這樣一本其深若海的著作!?


    難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丁新語自負天才,此刻卻有高山仰止之感,舌根不由地泛上一絲苦澀。這不是嫉妒,嫉妒隻在差相仿佛的兩者之間,而不是螞蟻妄想撼動大樹。他蹙緊眉尖,一瞬間千頭萬緒亂糟糟地在腦中纏繞成一團。


    好嘛,這位不看書改看人了。楊無端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丁新語依然盯住她不知在想什麽,她那死不正經的脾氣上來,舉起左手揮了揮,喊道:“哈羅 ̄老師 ̄迴魂啦 ̄”


    丁新語瞪她一眼,依然欺霜勝雪,凍得她縮了縮頭。


    不過這下互動總算讓丁新語恢複了正常,他低垂著長而濃密的眼睫,伸指輕撫封皮上“經世致用”那四個字,聽不出什麽感情地道:“這書除了我你還給過誰?”


    “老師就是老師,我都不知道您怎麽看出來不隻一本。”楊無端笑嘻嘻地道:“今兒早上遇到睿王,還有一本我就隨手獻給他老人家了。”


    丁新語揚眉,唇邊噙上了點笑意:“果然是他。也就是他了。”


    楊無端知道他說得是睿王亦是新黨的中堅,且一向開明通達,這冊子裏某些東西有心人看了或許會招致禍端,睿王卻不妨。


    “老師放心,”楊無端正色作揖道,“學生膽子小,您和睿王一天沒點頭,這些東西斷不敢再給人看。”


    丁新語讚許地頜首,旋即微諷地笑道:“你若算膽小,這世上便沒有膽大的人了。別以為換了假名就沒人能認出來,我且問你,《元和新聞》上之前連載的《幽夢影》,什麽‘讀經宜冬,讀史宜夏,讀諸子宜秋,讀諸集宜春’;還有最新一期的《石頭記》,可都是你的手筆?”


    這下楊無端可真是震驚了,她嚇得倒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名偵探丁新語,摸了摸鼻子,尷尬地不知該認還是不該認。


    不知怎的,看她那副不知所措的呆樣,丁新語心裏好受了些,他不肯承認是自尊心受創,板起臉拿出老師的架子義正辭嚴地斥道:“聰明不用到正道上,盡搞這些歪七擰八的雜碎!翰林院讓你修《明史》,你倒好,自己先弄一本野史秘聞,那《石頭記》裏多少妨礙的東西,哪天被人捅給錦衣衛,楊侍郎都保不住你!”


    楊無端喏喏稱是,心裏卻道,這世上最沒資格說我的就是你,滿京城誰不知道丁狀元擅繪春宮圖……


    師生兩個陽奉陰違地演了這麽一遭,丁新語爽了,又道:“聽說皇帝陛下有意召你為駙馬,所以唐家的婚事吹了?”


    楊無端點點頭,這事兒也怪,明明皇帝提親的時候一屋子裏就他倆再加一個肯定不會說漏嘴的老太監,轉天卻所有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唐侍郎灰溜溜地過府和楊瓚私聊了半個時辰,前腳送客出門,後腳楊瓚就摔了禦賜的一隻撇口瓶。請罪的折子呈上去,皇帝陛下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總之折騰來去,這件糟心事對楊無端而言還成了好事,等於她身上從此又多蓋了一個“禦用”的朱紅大印,也就是說,除非公主先嫁給別人,否則楊無端不能夠另娶,也沒有其他人敢嫁。真是阿彌陀佛,做夢都要笑醒。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丁新語明顯是誤會了,哼了一聲,道:“莫以為陛下真會把公主嫁給你,當年點選我為殿試第一名,陛下也是即刻就放出風來要召駙馬……如今又如何?”


    難怪!楊無端一拳捶到掌心,總算是又解開了一個謎團!她就說嘛,丁新語一等一的人才文采,就算花了點,也不至於就蹉跎成了大齡青年,原來背後又是皇帝陛下的黑手。


    她稍一轉念便想通了皇帝陛下在防範什麽:她和丁新語這樣的人傑,舊黨想要拉攏他們唯一能靠的就是姻親,若是他們一個把持不住投了敵,朝中勢力平衡頃刻就會打破。再者,就算聯姻的不是舊黨,而是中立的世家,也極易改變現有局麵,使新黨的勢力往縱深發展。皇帝現在小心翼翼地打壓著新黨不要坐大,絕不可能給他們任何機會。


    “真無恥啊……”楊無端歎為觀止,丁新語鳳眼斜挑,睨著她一字一頓地接道:“誰說不是?”


    楊無端坦然與他相視,丁新語眸光中帶著審視的味道,但他不像楊瓚那樣嚴謹,而隻是倨傲地任意一瞥,仿佛對自己的判斷極之有信心,絲毫不考慮出錯的可能性。


    他把那卷冊子攏進袖中,又隨意地將散亂的頭發撥到肩後,負著手走出石亭向楊樹那邊行去,邊道:“你不用跟來了,這世上大把有為之事可做,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


    陽光傾泄而下,不遠處的煙波湖裏歌女們還唱著她寫給李香君的新詩,楊無端望著丁新語大踏步灑然而行的背影,垂到腰間的直發在風中輕揚,魏晉風範名士狂態,丁新語比她更不像是中規中矩的科舉之路上走出來的人物。


    然而“士”到底是什麽呢?韓非子說:“非下也,權重也”,儒家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那不隻是一個階層,更是一種精神。


    她驀地揚聲道:“老師,若是我錯了呢?若天下因此大亂呢?”


    丁新語當然明白她指的是書裏那些尖銳得足以開天辟地的新思想,他頭也不迴地長笑一聲,陽光照在他黑色的長發和深紫近黑的長衣上,連一點反光都沒有。


    “那就亂吧,”他斬釘截鐵地道,天地間刹時響徹了他傲然決然的朗朗清音:“‘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


    ------題外話------


    這章特別長,寫得我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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