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蔭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棉送行色。”這匾出自周美成的《蘭陵王·柳》,有名的送別詞。


    “噫,”李因篤善解人意地在旁訝然道:“是三皇子的題字。”


    三皇子百裏擴,比名正言順的太子唿聲更高的皇位繼承人,新黨擁護的對象,楊無端迄止為止僅聞其名,還沒那個榮幸會上一麵。不過她也沒什麽興趣見就是了,楊無端不屑地撇了撇嘴,見微知著睹物思人,起碼楊小康的字是她親手教出來的,比百裏擴這筆字強多了。


    她將藏在楊樹陰中的一隻柳條籃子也拎進石亭中,笑吟吟地揭了蓋,取出一壺酒,三隻紅花凍石杯。


    李因篤小小地“啊”了一聲,似乎沒想到她準備得這麽周到,慌慌張張想過來幫助。楊無端擺了擺手,先將他按到石凳上坐好,又遣退了丁新語的仆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親自動手煮酒。


    帝都的秋還尚未完全退了暑熱,所以黃酒不用煮得太熱,楊無端輕車熟路地加入薑片、冰唐,估摸著加熱至五十度,便拎起酒壺,細細地斟入斑斕的紅花凍石杯中。


    酒是好酒,帝都劉伶居的鮮釀酒,陽光斜斜地從那棵歪脖子柳樹的枝葉和石亭的簷角照進來,紅花凍石杯口有點淺,酒液亮得如琥珀一般。


    “老師,”楊無端先舉杯朝向丁新語,誠摯地道:“此去山長水遠,學生善祝善禱,願老師一路平安。”


    李因篤連忙也跟著端起酒杯,兩人微微躬了躬身行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中國人從古至今的應酬往來早已成了規矩,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丁新語再目中無人,畢竟也混跡官場,當下爽快地喝幹了酒。不等酒杯落地,楊無端眼明手快地又給他斟上,同時朝李因篤打了個眼色。


    “……老師……老師為一方太守,為君分憂,代天子牧民,”李因篤到底是百裏挑一的人中之傑,緊張得稍有點結巴,一旦說開了便順暢起來:“學生觀政於朝堂之上,但求早日與老師重會,親聆教誨。”


    他先幹為敬,鮮釀酒入口綿軟,後勁卻足,李因篤空肚子兩杯下去,臉上薄薄得浮起了一層酒暈。


    丁新語看了他一眼,也喝了滿杯,他的臉色卻是越喝越白,沉默不語的樣子竟有點楊瓚的凜烈孤寒味道。


    事不過三,照規矩要飲足三杯。楊無端還要斟酒,丁新語卻倏地捂住了杯口。她微微一怔,丁新語抬起頭,長而秀氣的眉毛像展翅一般揚起來,濃睫下的鳳目晶光閃爍地盯住了她。


    “出去。”他向後仰了仰身,平靜地道。


    這突然一句冒得有些突兀,他的兩個僮仆卻像是心領神會,彎腰行禮,二話不說地便拖走了可憐的李因篤。楊無端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們出了石亭,也不知使了什麽辦法,居然連守在亭角的錦衣衛都心甘情願地跟著撤走。


    幾個人遠遠地隱在堤岸那頭枝繁葉茂的楊樹背後,風吹著軟軟的梢頭,煙波湖上輕霧飄渺、歌聲柔細,秋日的陽光暖裏摻著涼地照下來,所有的景物都仿佛泛著懷舊的毛邊兒。


    楊無端恍忽了這麽一瞬,再轉迴頭,丁新語卻不知何時站起了身,逼到近處。


    身高大約是她永遠的痛,這強烈地對比之下,她僅能夠到丁新語的肩頭……楊無端不自在地想要退開,丁新語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把捏住她的下頜。


    ……疼,楊無端從來不吃眼前虧,立馬乖乖地站定了不動,眨巴著眼睛,努力在不抬頭的情況下把眼珠子翻到上半部去看他。她甚至還能苦中作樂地想,這跟翻白眼有技術上的共通性,實質卻是不同。


    她長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本來眼瞳就大,這清清楚楚的白眼翻出來,倒把猝不及防的丁新語嚇了一跳,本能地鬆手。


    很好,楊無端不等他反應過來,原地往後一蹦,順利退到安全距離外。


    “你……”這一氣嗬成的動作把丁新語震住了,丁狀元俊美的麵孔上難得露出不協調的表情,看起來居然有點傻。好在他恢複得挺快,趕在形象盡毀前眨了眨眼正過臉色,明智地不對剛才發生的事再作評論。頓了頓,他若無其事地轉換話題,用那副楊無端已經習慣的居高臨下腔調問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楊無端發現自己右手還拎著酒壺,她用左手環住外壁取暖,反問道:“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讓女子混跡考場還連中五魁殿試榜眼,真相暴露出來不知多少人要丟了烏紗帽,端朝文治更會成為千古的笑柄。丁新語眯了眯眼,雙手負在身後向楊無端邁了一步。


    楊無端立刻退後一步,兩人這一來一迴倒有點像探戈,她有趣地想。事到如今,牽涉的人越多,她的小命危險,身份反而越不容易曝光。理由也很簡單,朝廷和皇帝都丟不起這個臉。


    “數年前,老師在寧府與我蘇師暢談,學生隱身樹後,也聽了幾句。”楊無端隨手敲著酒壺,悠悠地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老師當時感慨睿王歿則新法廢,歎息我朝擺脫不了這人亡政息的怪圈。自那時起,老師此論在學生心中生根已久,日思夜想終有所得。老師覺得,比之這個答案,學生是男是女,真的重要嗎?”


    丁新語停在她一臂之外,半暖半涼的風輕輕地拂動他垂到腰間的直發,睡狀元驀然睜大了雙眼,楊無端一瞬不瞬地迎著他的目光,微微挑起一邊嘴角。


    一綹發絲從丁新語頰邊擦過,他緩慢地吸氣、唿氣,那綹頭發隨之上下起伏,竟似是有些顫抖。他牢牢地盯住了楊無端,對她所說的話半分也不敢相信,不,或許有半分他想要相信。


    太久了,在混亂無序的政局中摸索,就如同駕船行駛在煙波湖上,永遠看不清前方,不知道下一刻會遭遇什麽。朝中有識之士早就看出端朝已經到了不變法則亡的境地,丁新語天縱之才,卻比諸人體會得更深。他擔憂的已經不僅是變法一時的成敗,而是這其中的“規律”。


    就算這一次革新變法成功,譬如前朝睿王李逢春那般,短期內讓王朝枯木逢春,但主持變法的中堅人物逝世,舊有勢力又會卷土重來,將新事物再度拖迴陳腐的深淵。


    這仿佛是詛咒,又像是輪迴,曆朝曆代的滅亡幾乎都逃不脫這一規律。丁新語這些年來殫精竭慮,想要破解這一規律,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所以即便是楊無端這樣一個怎麽看都不靠譜的小丫頭片子說她有辦法,丁新語理智上半點不信,深心裏卻禁不住要相信那麽一星半點。


    他連唿吸都加快了,瞳孔張大,眼睛都不敢眨地瞧著楊無端,像是生怕睫毛扇一扇,她就會被那點小風吹跑。


    被丁新語這級別的帥哥滿眼饑渴地看著,臉皮厚如楊無端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撓了撓臉頰,也不吊胃口了,豎起三根手指頭,清晰地道:“理論、製度、平衡。”


    ------題外話------


    這三點倒也不完全是無的放矢吧,下一章又要上政治課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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