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離開北郢城南下有兩條道,一條便是楊無端當初入京的陸路,另有一條水路,卻是沿著煙波湖往南行,在南門碼頭處坐船。


    相對於陸路,端朝的水路交通更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且船舶載重較馬車方便許多,所以選擇乘船南下的旅客遠遠多於坐車。


    李因篤和楊無端所處的恰是通向碼頭那條必經之道的轉角,這並非湊巧,而是整個戊庚科留京的進士們事前約好了,一起到這裏等著送別今日離京的某人。


    楊無端手心裏不知怎地攥著一片楊樹葉子,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條石鋪成的大道上,這時分行人並不多,所以她看過去,一眼便望見了李因篤先看到的一行人。


    來人有七個,走在最前方和最後麵的各有一對腳步輕捷身形彪悍的大漢,臉目模糊,雖然是青衣布履的僮仆打扮,但明顯是武功高手。楊無端現在辨識這類人算是很有眼力,目光往他們腰間一掃,便注意到他們懸著的細長如劍的刀很眼熟。


    繡春刀……看來是便裝的錦衣衛了。這也不算在意料之外,端朝優容文官,被貶離京的高品官員隻要不是一點起複的希望都沒有,皇帝總會意思意思賜幾名錦衣衛隨行保護,畢竟錦衣衛名義上是皇帝親軍,其象征意義大於實際作用。


    被四名錦衣衛夾在中間的有三個人,但任何人一眼望去隻能看見一個,或者說這七人一行在平直的大道上踽踽走來,所有的目光都隻會聚集在那一個人身上。


    因為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端朝最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科舉史上唯一一位單獨主考會試的翰林院侍講,革新黨實際意義上的領袖……按照科場的陳腐規矩,戊庚科尚存的三百九十八名進士都該尊稱他一聲“老師”。


    楊無端迎著光眯了眯眼,無聲地籲出口氣。


    她和李因篤同時長揖到底。


    “學生拜見老師。”


    ===


    丁新語換下了緋紅的五品官袍,披著一件黑色對襟長衣,走近一點看,卻是深得像黑色的紫袍。他沒有綰發,漆黑得幾乎沒有反光的頭發就這麽垂到腰際,隻在額頭上勒了條玉帶,襯得俊美的容貌愈發清華,一雙長眉下濃睫半掩,顧盼間卻像有星光閃爍。


    楊無端半躬著腰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下垂的視線裏出現一雙雲履。比起楊瓚的潔癖,丁新語幾乎算得上不修邊幅,鞋子和衣擺上灰塵泥點什麽都有。但這人的氣質偏於華貴流麗,穿著官袍的時候還能收束住,隻要換了常服,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倜儻不羈,一般人看著他的時候自慚形穢都來不及,哪有空注意這些。


    京官臨行前有人送別亦是常事,所以四名錦衣衛並沒有阻止,相反,四人悄沒聲息地退到一側,留給他們師生敘話的空間。


    “起來。”丁新語在頭頂上方淡淡地道,“我挑這時候走,就是不願有人來送,沒成想還是避不過你們兩個二愣子。”


    一開口沒句好話,楊無端與李因篤直起腰來相視苦笑,李因篤不擅言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麽,見丁新語麵露不耐,楊無端隻得厚著臉皮陪笑道:“老師冤枉我們了,聽說老師要走,在京的諸位同年全都約好了來送行。隻是這時分他們官身不由己,我們兩個二愣子閑人先到,不巧就被您逮著了……”


    她說著飛快地抬頭瞄了丁新語一眼,丁新語雙目似闔非闔,眸光閃動,兩人居然就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旁邊的李因篤來迴看看兩人,心中又是慚愧又是佩服。他口舌笨拙,心思卻是機敏,自然聽出這一問一答間的機鋒。


    丁新語這次離京,所有人都知道是新舊兩黨又一次黨爭到白刃相加的結果。起因正是皇帝陛下命丁新語單獨一人主考戊庚科會試,自科舉製度誕生以來這是從未有過的殊榮,亦是破壞規矩的異舉。


    但凡這種陳規舊矩,自然是維護的人多於膽敢破壞的人,皇帝陛下開了這個很壞的先例,引來強烈的反彈,首當其衝的不可能是他老人家,便隻能是膽敢有為天下先的丁新語。


    從殿試結束以後,丁新語便被鋪天蓋地的彈章淹沒,他倒也光棍兒,索性學睿王告了病假在家閉門謝客,無論是新科進士還是同僚上官,說不見就不見。


    當然,他就算不在朝中,依然穩穩地執著新黨的牛耳,雖說舊黨占據了朝中大半的話語權,卻也無法忽視籠絡著大部分中小官員的新黨。而且即便舊黨撕破臉皮想要痛打落水狗,將平衡之術玩兒得出神入化的皇帝陛下也不肯。


    這群人正事不幹,來迴扯皮了幾個月,總算得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處理決定:丁新語由正五品升至從四品,離京出任梧州知府。


    這條任命的妙處在於,表麵上看來丁新語升職了,但被迫離開政治中心北郢,他本來光明的前程卻又似乎蒙塵。轉念再想,畢竟丁新語是升職而不是降職,梧州地麵繁華,隻要他政考上佳,迴京的機會大把,而且再度迴京,他手上有了實實在在的政績,就算入閣也不是沒可能。


    楊無端當初讀到這條任命,怔忡片刻以後失聲大笑,要不說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呢,文官政治便是這麽陰微小意,雷聲大雨點小,鬧到最後居然能得出這麽一個舊黨和新黨都滿意的“雙贏”局麵,真是比諷刺喜劇更可樂。


    不過,與她料想中不同,新科進士裏沒幾個人像她一樣敏銳地發掘了真相,這次她和李因篤約著同榜進士來送丁新語,除了確實走不開的在職官員,還有幾個四處鑽營還沒落到實缺的進士,居然找借口搪塞拒絕,把老實人李因篤氣個半死。


    雖說官場上踩低捧高是常態,但他們也不想想,丁新語三十歲不到便能做到知府,哪裏輪得著他們這些一輩子前程也不過五品的三榜進士大小眼?


    何況,科舉考試的同年和座師是約定俗成的利益共同體,他們這些身上蓋了新黨戳子的戊庚科進士,就算想要改投舊黨門下,人家也不敢收啊。做人最忌三心兩意,既然上了這條船,隻能橫下一條心順風逆風駛到港。


    再說了,爛船還有三斤釘呢,楊無端肚裏“誇”了丁狀元一句,新黨黨魁不是白當的,跟著丁老師,應該、或許、可能……還是有肉吃的。


    不遠處有座石亭,想來便是設置給旅人迎來送往之用,灰仆仆的亭子座落在一株歪脖子柳樹旁邊,長條在略有些圓弧形的頂端掃來掃去,底下的間隔卻是木製的,四麵軒敞,正中央還懸了一塊匾。


    丁新語打頭走進亭裏,四名錦衣衛散開來守處亭角,另兩名大約真是丁新語的仆人,麻溜兒地掃淨了石桌石凳,安放好墊子伺候他坐下來。


    楊無端和李因篤隨後踏入亭中,楊無端抬頭望了一眼,那亭上的匾卻是仿的趙孟頫,得其形不得其神,秀而無骨,比她這個真女人的字還要媚俗幾分。


    寫得是“絲絲弄碧”四個字,落款“晶宮道人”。


    ------題外話------


    一天怎麽隻有二十四小時啊,真覺得不夠,看會兒書就沒時間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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