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郢的秋天或許是這座城市一年四季中最宜人的時分。秋光瀲灩,不大不小的風徐徐吹拂,從二月開始盛放到如今的槐花終於掩蓋不住從骨子裏透出的疲態,碎碎的骨朵還沒來得及開放便被吹落下來,一半鮮嫩一半倦憊,像是經曆了徹夜狂歡,還來不及在黎明之前妝扮齊楚的勾欄女子。


    元和十一年的秋天乍看來與往年並無不同,北郢城外的煙波湖依然若即若離地隱在煙籠霧罩間,白日晴光方好,幽幽細細的歌聲伴著絲竹傳到岸邊。


    “秋愁正滿落花天,不見王孫又幾年。添得湖山今日淚,玉簫吹斷鷓鴣煙。”


    “東望停雲結暮愁,千林黃葉一江秋。最憐霜月懷人夜,鴻雁聲中獨倚樓。”


    歌聲飄渺空靈,如同高天之上傳入凡間一般斷斷續續、若隱若現,細聽來能辨出是十數名少女嬌嫩的嗓音合唱。一名書生久久地佇立岸邊聆聽,隻覺得這一曲合該隻能天上有,人間能得幾迴聞。


    他散穿著一襲淺綠色的袍子,因是常服,胸前並沒有補子,頭上光光的並沒有戴冠,一頭油光水滑的烏發倒是束得整齊,襯得露在領子上方的一寸肌膚又白又膩,在陽光下明晃晃地紮眼。


    單瞧這身打扮,任何一位在皇城根兒下住了一輩子、精明老練的北郢人立刻便能指明此人的身份:七品以上官員,屬於端朝龐大的文官係統最底層那一階。


    在北郢這個“武官多如狗,文官滿地走”的帝都,七品文官當然算不得什麽惹眼的人物,但若再仔細多看幾眼,瞥見他漫不經心地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的那根絲絛,再沿著絛子注意到底端那塊素銀的腰牌,牌子的陽麵端端正正鐫著“翰林”二字,那可就不得了了。


    本朝宏揚文治,即使是目不識書的白丁也知道翰林院是國家養士之所,科舉考試頭榜出身的天之驕子: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才有資格進翰林院,而隻有履曆上寫過翰林院這一條,未來才可能爬到文官係統的頂端--入閣為相。


    翰林院是養士之所,更是儲相的福地,所以七品翰林與其他七品京官品級雖然相同,含金量卻大大不同。就算不談那光輝燦爛的前程,單是眼前可見的福利,翰林院也遠遠優於其他部門。


    這塊陽麵鐫刻著“翰林”二字的素銀牌--順便一提此乃太祖皇帝親筆--曆界科舉以後由工部尚書親自監製打造,新科進士進翰林院報到時由掌院學士發放。銀牌的陰麵用瘦金體小字刻著領牌人的姓名,新科進士拿到這塊銀牌,才算是有了正式的被承認的翰林身份。


    憑著這塊牌子,翰林們的衣食住行從此便由翰林院,或者說朝廷包攬了。不但每月與俸祿定時發放大到木材布料,小到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如若有其它需要,北郢城大大小小的商鋪飯館都可以亮牌簽單,老板自然會找到翰林院的相關負責人員結算。


    翰林有在端朝境內觀政、采風的義務,或者說權利,所以有時候翰林也會出京,隻要帶著這塊能證明身份的銀牌,便能自由入住各地驛館,地方官員也會無上配合巴結。


    正因這銀牌有如許多說不盡的好處,其他清苦的京官們羨慕嫉妒恨之餘,親切地稱之為“狗牌”。


    這位綠袍的七品官在煙波湖的堤岸邊站了有些時候,大白日頭在天上掛著,其他官員們都規規矩矩地待在衙門裏辦公,也隻有清閑的翰林才能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發呆上。近岸徘徊的幾位船娘不約而同都向他拋過媚眼,有大膽地還唱起了軟綿溫存的小調,他一一微笑迴應,卻又不肯登上她們停靠過來的小艇。


    他斜倚著一株綠楊樹,纖長而柔軟的楊柳枝輕輕地撫著他的發,拍著他的肩,纏綿地牽扯著他廣大的衣袖,他的臉被樹蔭遮得半明半暗,依然顯得那麽漫不經心又懶洋洋,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絛子,慢悠悠一圈一圈地甩著絲絛底端的狗牌。


    素銀牌反射著秋日明亮溫存的日光,青色的絛子在他白生生的指間滑動,斯人斯景賞心悅目得不像真人,而像是隻在閨閣少女沉酣春夢中才會出現的少年郎君。


    李因篤沿著長街緩緩行來,一眼見到便是這幅令他心跳加快的畫卷。


    “無端兄,”李因篤怔了片刻,喃喃低聲道,像是生怕大聲一點會驚動了什麽不該驚動的,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但願對方沒有聽到他的唿喚。


    可惜對方應聲迴過頭來,夾著狗牌的那隻手隨隨便便地攏起遮在臉前的楊柳枝,淺笑道:“子德兄。”


    ===


    有點傾斜的日頭恰好將明亮的光線投在楊無端臉上,她曬了小半個時辰,臉上薄薄出了一層汗,被陽光一照,愈發白得半透明一般,但又不是某人那種玉石般無機質的白,偏奶油色,顯得細膩而生機盎然。


    她微微笑著道:“合著就咱們兩個閑人來得早。”


    楊無端眼中的李因篤也是一身淺綠常服,頭上比她多戴了塊純陽巾,手裏捏著柄折扇,這時分還略有幾分燥熱,拿扇子倒也不全為了風度。


    李因篤與她同科出身,是二榜頭名傳臚,翻譯成楊無端更習慣的白話,就是全國統考第四名。因為元和十一年的戊庚科沒了狀元和探花,傳臚李因篤便遞補了上來,和楊無端同批進入翰林院。


    兩人這小半年來混得熟了,李因篤對她姣好如女子的相貌也算有了抵抗力,暗叫一聲慚愧,從剛才驚豔一瞥的怔忡中清醒過來。


    他掩飾地甩開扇子使勁扇了扇,半真半假地埋怨道:“我說無端兄,你趕緊把字呀號的都給起了吧,每叫你一聲無端兄,我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他把幾片楊樹葉子扇得飄起來拂過楊無端的臉頰,有點癢,她側頭躲著,笑道:“再等幾天,迴頭我送帖子上門,你可要來觀禮。”


    “哦?”李因篤眼前一亮,“楊侍郎定好日子開祠堂了?”


    楊無端點點頭,也不算什麽新聞了,楊瓚膝下尤虛,她年少無依,“楊五魁正式過繼給戶部楊侍郎當兒子”隻是時間問題。因為太過理所當然,連那位看她不順眼的皇帝陛下都找不出理由反對,可以說整個京城都樂見其成。


    等到楊瓚開伺堂稟明祖宗,或者再走一些她搞不懂卻至關重要的程序,她從此便要改口管二叔叫“爹”,還會多一個能登上族譜的大名。楊無端想好了,到時候就把無端當作字好了,號什麽的,可以叫“青蘆”,算是紀念那個被淹沒在洪水中的偽故鄉。


    她瞟了一眼李因篤眉清目秀卻顯得有幾分憨拙的臉,有點壞心地想,先不告訴這小子他還得叫“無端兄”,不然他又嘮嘮叨叨。


    李因篤是典型的書呆子,文章寫得好,為人處事卻頗有幾分迂闊,也正因為這樣,楊無端倒不防他,真心交了這個朋友。


    李因篤替楊無端開心地眼都眯了起來,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凡這些人家出身,精明與純良都是兩個極端,李因篤正是後者。他這時候認真地替楊無端打算著,借了楊瓚的勢,楊無端的仕途必定更為平順,眼前這些小小挫折就能舉重若輕地過去了。


    楊無端看他那張白紙黑字一般清楚的臉就猜到他在想什麽,心裏也有點感動,同時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除了那位莫名其妙的皇帝陛下,遇到的盡是好人。


    她倒是沒想通這好運氣並非偶然,說到底還是因為皮相長得好,以貌取人幾乎是人的天性,何況她是女扮男裝,荷爾蒙的作用是巨大的,周圍的適齡男性就算看不穿她的真麵目,本能地也會對她有所好感。


    該到的人還沒到,這也是早就料到了的,畢竟除了他們兩個翰林,其他人可沒辦法在上班時間正大光明地跑出來摸魚。兩人無可奈何地邊等人邊扯了一會兒閑篇,李因篤不經曬,扇子越扇越熱,楊無端被他引得也心浮氣躁起來,差點失手把狗牌拋出去。


    這一驚真是不小,堤岸下就是霧蒙蒙的煙波湖,這麽點距離已經看不清水麵,狗牌落下去想必是難以尋迴,她可不想苦巴巴地寫檢討申請重領。


    楊無端不敢再耍帥,她今天是沒係腰帶,隻好把狗牌掛到脖子上,塞進衣領裏。


    雖然覺得都是男子,李因篤還是不明所以地撇開了頭,不敢看她露出來的頸子,眼角瞟到一點白,趕緊再轉一迴,腳下不穩地踉蹌。


    這兩下迴頭差點扭傷脖子,李因篤有點窘迫的紅了臉,卻在下一瞬又變得刹白。


    “來了!”他叫道,折扇差點失手墜地。


    ------題外話------


    不好意思久等了,最近動了個小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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