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考一篇策論,當然不可能考整天。午時不到,監考官們嗚鑼收卷,考生們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耐著性子等古斯通又講了一通,依然一個字沒聽懂。


    聽不懂也無所謂,反正不過是老生常談,在場的無論考官考生都將規矩背得滾瓜爛熟,知道卷子收迴去以後會在兩天內交由皇帝陛下禦覽,第三天傳臚大典上再當眾公布名次。


    古斯通終於咂著嘴巴停下來,楚巨才揮揮手,一眾考生會意,先整齊地向監考官們行禮,又跪下地來,朝著皇帝陛下曾經坐過的龍椅叩首。


    這個頭的象征意義與殿試前的儀式不同,並不是臣子叩拜皇帝,而是代表你從此算是正經的“天子門生”了,所有非進士出身的官員一輩子隻能仰望你,哪怕他的品級比你高,你也有資格白眼看他--這就是所謂士林的混蛋規矩。


    楊無端出了宮門,一個接一個嗬欠簡直停不住,因為例假的關係,她昨晚上基本沒睡,答卷的時候又耗神過度,現在放鬆下來,倦意整個接管了身體。


    還是早點迴楊府補覺吧,她渴望地想著,一麵卻不得不向沿途遇到的每個貢士頜首微笑,偶爾停步寒暄幾句。


    誰叫她現在成了繼丁新語之後的新一代士林偶像,且她所營造的形象又不同於丁狀元的恃才傲物,而是一位春風化雨般平易近人的……偽君子。


    楊無端覺得臉笑得有點僵。


    今兒又是個晴天,三月了,滿城風絮似乎能鑽進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楊無端常常覺得鼻尖癢癢,伸手去撓又什麽都沒有,隻把鼻子搓得紅通通。


    她也不知道自己紅著鼻頭眯著眼睛的樣子有多惹人憐愛,幾名圍著她的貢士本來爭先恐後發言,說著說著卻又一個個都沒了下文,隻傻乎乎地盯著她看。


    她隻是略覺詫異地揚了揚眉,便順水推舟地擺脫他們,快步朝楊府平凡無奇的黑色馬車行去。


    今次楊福雖然沒有跟著,派來的也是府裏的老人,楊無端掀簾上車,馬車穩穩地向前行駛,她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


    當她再次醒來,車廂內看起來與之前沒有什麽兩樣,光線依然是昏暗的,微風吹不動厚重的車簾,陽光隻從縫隙裏透進來窄窄的一線。


    但是有什麽東西肯定和剛才不一樣了……楊無端帶著剛睡醒的迷蒙眨了眨眼,然後漸漸地想起來--耳邊沒有了馬蹄的敲擊聲、身體也感覺不到車廂晃動--馬車停下來了。


    從皇宮到楊府並不遠,但楊無端不覺得馬車是因為到家才停止,如果是那樣,早就有人過來叫醒她。


    堵車?她想到一個最可能的假設,掀開窗簾看了眼,外麵卻並不是繁忙擁擠的街道,正相反,馬車不知什麽時候駛入了一條靜謐的小巷道,不遠處便是覆滿潮濕青苔的巷壁,牆後似乎住著人家,不高的牆頭攀出幾枝青嫩嫩的細條,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花。


    楊無端怔了一會兒,又爬過去朝車夫的位置看,不出她所料,那裏也沒有人,拉車的馬兒安靜地低著頭,輕輕噴了個響鼻。


    她坐迴車廂內想了想,這情景雖然詭異,卻又不像有什麽惡意,再說她隻是個連進士都還沒考下來的小小貢士,要對付她完全不必裝神弄鬼。


    那麽,這是個惡作劇?還是某人克製不住自己的戲劇化天性?


    “叮鈴!”就像頭頂上突然冒出一盞紅燈,楊無端感覺思緒被點亮了,她忽然有一個不算太離譜的猜測。


    她跳下車,環視了一圈,在那堵攀著漂亮小白花的牆壁上找到一扇角門。


    幾乎在她剛看到這道門,門便開了。


    至此,楊無端心中僅剩的那點緊張都被抹平了,她扯了扯半袖披風的前襟,將雙手袖起來,臉埋在絨毛領子裏,慢吞吞地邁進門。


    牆後是某戶人家的園子,沿著門後的小徑走了一小段,窮人楊無端頭一次見到無須對每寸土地都錙珠必較的修築法:一大片花海。


    準確地說,那是比三個足球場還要大的平地,上麵整齊地規劃種植著金燦燦亮汪汪的……油菜花。


    楊無端呻吟了一聲,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油菜花!


    “你不喜歡?”有個半熟不熟的聲音傳來,“我可以讓他們改種點別的。”


    楊無端看過去,那個長得有五分像楊小康的青年無辜地蹲在油菜花田旁邊,看起來就像一個在午後的陽光下偷懶曬太陽的農夫。


    雖然他的發結係得像個道士,身上還穿著代表端朝皇族身份的杏黃袍。


    還是這麽無厘頭和戲劇化啊……楊無端輕輕籲了口氣,想著,要不要行個禮?又想,她居然還覺得挺高興,傳說中的睿王是這樣一個人。


    ===


    “你知道,我後來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你那位吉爾菲艾斯公爵是何許人。”


    說這話時,睿王百裏佶依然悠閑地蹲在油菜花田的一角,雙手攏在袖子裏,脖子也縮進領口,模樣很有些委瑣。


    “因為他是上古傳說中的人物,知道的人很少。”蹲在他旁邊的楊無端麵不改色地撒謊,她到底還是厚著臉皮沒有行禮。


    睿王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直接道:“在我小時候,李逢春李狀元也是傳說中的人物。”


    “嗯,”楊無端自然而然地接口:“對我來說,睿王也是。”


    他們都知道這裏的“睿王”指的是那位故去的老睿王爺,兩人同時靜了一會兒,望著在風中輕輕搖曳的油菜花,遙想前人風範,那些輝煌壯烈的往事。


    日光浸透在風裏,暖洋洋地吹著他們,楊無端轉過頭,百裏佶也正看著她,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


    睿王的笑容依然是那樣倦意深遠,仿佛白雪皚皚的遠山,見過真正的楊小康以後,楊無端已經能忽略他容貌上的相似之處,她看著他,也隻是看著第三次見麵的陌生人而已。


    但他們又不是全然的陌生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他是李狀元與老睿王意誌的傳承,他們是天然的盟友、荊棘路上親切的同行者,更別提同時延續的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在故事裏,他們傾蓋如故,義結金蘭,她從此拋棄辛苦考到手的功名,由萬人敬仰的狀元被貶至平民,隻為了漂泊江湖宣揚他的新政。


    是理想嗎?楊無端審視著百裏佶,試圖在他臉上看出前代睿王的魅力,或是愛情?


    就像在留園那樣,睿王滿不在乎地隨她看著,他甚至還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把鼻頭搓得通紅。


    討厭的柳絮。楊無端被他傳染了,也跟著揉了揉鼻子,將本來就紅的鼻頭揉得更紅。


    兩個紅鼻子繼續傻嗬嗬地蹲著看油菜花,一條腿麻了就換另一條腿支撐。


    “我看過你的卷子,”睿王帶著鼻音道,“從縣試到殿試,每一份。”


    殿試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楊無端對睿王的能量之大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感興趣地問:“評語?”


    “有意思。”他又揉了揉鼻子,從懷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有那麽一刹那楊無端以為他會用那張紙來擦清鼻涕,結果他隻是笨手笨腳地攤開來。


    “最有意思的是院試這一份,許多東西我竟沒有讀明白。”


    楊無端早就認出來那張紙上是她在院試寫的策論,因為當時的學政出了一個生僻的偏題,她無可奈何之下勉強湊了一篇更晦澀的怪文,沒想到卻投其所好,被選為案首。


    她已經不記得那個讓她撓破頭的題目是什麽了,但記得自己破題的時候提到“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並且非常大膽創新地將之解釋為孔子支持變法……而且文中還亂扯了些改成八股文的西方諺語、哲學思想,從尼采到黑格爾都被她拉出來溜了一圈兒……


    “忘了它吧,”楊無端在睿王張口要提問之前打斷他,誠懇地道:“我並不比你明白多少。”


    這打擊有點太大,睿王一個踉蹌,差點沒栽到油菜花田裏,楊無端連忙拉住他。


    百裏佶轉迴頭看她,表情竟是有些佩服地道:“都是假的?”


    “真的,”楊無端道,“我隻是沒法兒跟你解釋,或許將來有一天可以。”


    “哪一天?”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楊無端看了看他,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見底,卻仍有那份倦意浮在眼瞳的表麵,像一層薄霧。


    她道:“等我們也成為傳說那天。”


    ------題外話------


    還是老話,太忙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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