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端蹲在那草堆前麵,看著那個頭頂狗尾巴草的年輕道士,他雖然隻與楊小康有三分相似,但她每看他一眼,都能感覺到心髒在微微收縮。


    她定了定神,好奇地問道:“你練的什麽功夫?”


    那道士眼睛亮了亮,興致勃勃地道:“貧道這門功法叫做‘五鬥神功’,公子有興趣學嗎?入門很容易的,隻需要每天子時對著北鬥七星吐納一刻鍾時間,等到外唿吸轉入內唿吸,再……”


    “停停停!”楊無端果斷截住他,堅決地道:“我沒興趣。”


    開玩笑,每天子時起床,那時候她睡得正香好不好?而且她是最吃不了苦的,從小到大老爹每次軍訓都整得她嘰哇亂叫,所以大學畢業以後連家都不敢迴。


    那道士像是有點失望,從草堆裏伸手出來撓了撓頭,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


    楊無端有點恍惚地想,如果楊小康長到這樣的歲數,應該也有一雙這樣的手……她的目光順著這雙手移到他的頭上,發現他頭發上沾著一片草葉,想也不想便伸手去幫他摘。


    她的手指觸到那道士的頭發,他似乎怔了下,麵無表情地抬頭看她,楊無端也沒覺得異樣,不但摘掉大片草葉,還輕輕拍掉他頭發上的渣滓,又替他把散亂的一縷頭發攏到桃木簪後麵。


    她收迴手,那道士依然看著她,楊無端自然而然地又對他笑了笑。


    那道士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一雙和楊小康長得極相似的眼睛,深刻的雙眼皮,睫毛既長且密,但他沒有孩子那樣大大的瞳仁,他的眼睛隻是黑,因為黑而顯得幽深。


    他用那雙眼睛盯著楊無端看了許時,然後也笑起來。


    他笑起來卻又不像楊小康了,是另一種冰雪初融的好看,那股倦意依然淡淡地滲在他的笑容裏。


    兩個人傻瓜似的對著笑了一陣,那道士笑著道:“貧道跟隨公子有一段時間,觀公子的神色,心裏似有憤懣,人的七情六欲之中以‘怒’最傷身,若是公子信得過貧道,不妨將心事向貧道略訴一二,以消胸中塊壘。”


    “嗯……”楊無端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又轉著眼珠子瞧那道士,她對他有一種親切感,或許是因為他長得像楊小康,或許因為他和蘇庭嘉一樣是道士,再或者,隻是因為他無厘頭的出場方式。


    她笑:“你不需要走動發散了嗎?”


    那道士狡猾地笑一笑:“貧道已經發散得七七八八了,正好歇息片刻。”


    楊無端笑著搖了搖頭,就算明知他說的不是真話,也生不起氣來。有什麽關係呢,她想,她們根本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我本來沒有生氣的,”她打算席地坐下,又想起例假期間害怕濕氣,隻好換一個姿勢蹲著,伸手揉著發酸的腿,慢慢地道:“雖然我今天並不想來留園,但來都來了,也無謂再鬧情緒。”


    她今天本想著打混一會兒就溜走,後來看著機會不錯,胡亂對個下聯寫首詩,也就算達成楊瓚的期望了。


    “可是後來……看到這群……人,”楊無端強忍住沒把“草包”兩個字說出來,冷笑道:“這些人大都身具功名,卻連如此簡單一個上聯都對不上,真讓我懷疑,他們的功名是怎麽來的?就算是真刀真槍考的,難道除了八股文什麽都不讀,什麽都不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這就是我們的士子,端朝的未來!”


    “我看著他們每一個,他們心裏隻有湖對麵的姑娘,美色、權勢,或者還有金錢,沒有一個人肯睜開眼睛看世界。他們在這個園子裏享受春光,卻不知道沿江的大堤根本脆弱得不堪一擊,農人每天夜裏不敢安枕,戰戰兢兢地害怕洪水一朝淹沒他們的家園;他們不知道北狄在邊關蠢蠢欲動,我們的大好男兒流血奮戰,呈上來的軍報卻被當成廢紙。他們不知道,這美景良辰隨時可能變成虛設,隻要走錯一步,端朝就是下一個宋,下一個明……”


    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一下激動的心情,不好意思地道:“或許我太苛刻了,他們還很年輕,難免天真一點。”


    “那麽你呢?”那道士用那隻大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致地問:“你難道不比他們更年輕?說起來你這樣的年紀憂國憂民才讓人奇怪吧?”


    “我?”楊無端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才不是憂國憂民。我隻是個心腸很軟的人,小時候父親總罵我是‘婦人之仁’。我害怕見到一切苦難,那會讓我不舒服。所以是為我自己,我必須讓眼前所見的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她想起大學時候的導師曾經說過:“學法律的人不要去理什麽法律尊嚴法律神聖,那都是放狗屁!你隻要問問你自己,有沒有良心,有沒有社會責任感?”


    要她說,連良心和社會責任感都是太虛無的東西,她其實是一個普通的自私的人,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


    “怎麽辦?”她把臉埋在膝蓋上耽了一會兒,悶聲悶氣地道:“越想越覺得我這氣生得好沒來由……”隻能解釋為例假期,所以情緒波動劇烈。


    “呃……”那道士搔了搔頭發,問道:“現在還生氣?”


    楊無端搖搖頭,雙手在地上撐了下,借力站起身。


    “謝謝道長,你說得對,心裏不舒服講出來就好了。”她踢了踢蹲太久了酸麻的雙腿,笑嗬嗬地拍了拍那道士的肩膀。


    那道士還蹲在那裏,藏在一團草中間,頭頂著幾根狗尾巴草。他抬首道:“公子是今科的舉子吧,明天便是會試,考中進士就能做官。貧道雖然沒有做過官,卻也知道做官是一件兩難的事,夾在百姓和朝廷之間,心腸太軟可是做不好官的。”


    ……他仰頭看她的樣子真像楊小康。


    楊無端閉了閉眼,輕輕地道:“我小時候的偶像是吉爾菲艾斯大公,那時候覺得大公真是聖人。可是長大了才知道,大公也是有私心的,如果讓他在人民與皇帝陛下之間選擇,他再痛苦也會選擇皇帝陛下。我慶幸我從未麵臨這樣的選擇,也但願將來不會。”


    ===


    楊無端前腳剛離去,看似無人的樹叢中立即奔出兩名侍從,急慌慌地將那道士從草堆裏扒拉出來,服侍他換掉髒兮兮皺巴巴的杏黃袍。


    丁新語隨在兩人身後緩步而出,依然是雙手負在背後,麵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那道士笑眯眯地道:“怎樣?”


    問的沒頭沒尾,丁新語卻似聽懂了,淡淡地道:“天真。”


    他頓了頓,斜瞟一眼,又道:“王爺何以要委屈自己親自與她對答?”還裝道士,什麽“五鬥米神功”,虧他想得出來。


    那道士,或者該說是端朝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二人--睿王百裏頊依然是那副不正經的死樣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地道:“在我小時候,父王曾經教導過我:‘要了解一個人不能通過別人的眼睛,別人的耳朵,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能給你最準確的答案。’”


    丁新語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道:“那王爺有什麽高見?”


    “你說的呀,她太‘天真’。”一名侍從想取下粘在睿王發間的葉片,手剛伸出來,便被他輕輕擋開。


    百裏頊自己摘下那片葉子,夾在指間轉來轉去,笑微微地道:“不過天真有兩種,譬如有一條路上布滿陷阱、前有強盜,後有猛獸,有人說‘我不怕’,於是去走這條路,這是‘真天真’。但另有一個人,她明知道這些危險,她也知道怕,但她清醒地衡量過,覺得自己有必須走上這條路的理由。這,叫做‘假天真’。”


    丁新語皺了皺眉,直接道:“下官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睿王隨手將那片葉片彈到草叢中,道:“我沒什麽意思,但是她很有意思,我很想看看她能在官場上走到什麽程度。”


    “王爺……你明知道……她是女人。”丁新語目光灼灼地盯住百裏頊道,四年前楊無端還是個孩子,可以瞞住他的雙眼,但今天她已經是個女人……男人都是獸,隻要時間足夠,他們總有一天能扒下獵物的偽裝。


    “更好。不但有趣,而且安全。”睿王伸了個懶腰,笑道:“像你我這樣的人,如果手中沒有捏住一個人致命的把柄,又豈敢托以腹心?”


    他背轉身,又道:“當年父王與李逢春結義,又何嚐不是如此?”


    丁新語不讚同地看著他的背影,李逢春李狀元雖是女兒身,卻是他一向景仰的士林前輩,哪裏是楊無端這樣的小丫頭能比的。


    睿王卻已越過這個話題,摸著下巴苦苦思考起別的事。


    “我說……”他放棄地搖了搖頭,迴轉身來,滿臉疑惑地問道:“‘吉爾菲艾斯大公’是誰?本朝有這位公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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