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一年二月初九,會試當日。


    一大早的,位於北郢城東南的貢院街便被擠得水泄不通,各地的提學豎起牌子,吆喝著考生們按地域排隊等候入場。


    江北省與江南省雖然隻隔大江一線,文運卻大不相同,江南省文風蔚然,這次來參加會試的舉子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反觀江北省這邊,不但隻有寥寥十數人,還有幾位是三年又三年的老麵孔。


    兩省的隊伍相鄰,晨間春寒,江南省的提學袁大人披了一件銀狐大氅,懷揣著暖爐笑眯眯地過來找江北省的提學孫大人閑話。


    “哎呀,”袁提舉大驚小怪地道:“為何老兄這邊的舉子這麽少?”


    這二人同榜出身,袁大人的名次隻比孫大人差一位,故此沒事也要刺他幾句。孫大人心頭恚怒,又不肯讓他看出來,淡淡地道:“比不了老兄地方人傑地靈。”


    “不然。”袁提舉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洋洋得意地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咱們學官的職責就是作育英才,江北省一直這個樣子,當心別人說老兄你沒盡責。”


    “哦?袁大人的意思是要參我一本?”孫提舉臉色變了,心道:這賤人,真是佛都有火!


    袁提舉故做吃驚狀:“老兄誤會了,你我同榜出身,哪可能做出這種事!”


    “不過嘛--”他口風一轉,又道:“別人可就不一定了,如今世道人浮於事,眼紅盯著老兄那個位置的可大有人在。”


    “你!”孫提舉氣得渾身發抖,他是老實人,比不了袁提舉口齒伶俐,當下就想不顧一切地撕破臉皮發作出來。


    “大人,學生來遲了。”身後忽然有個聲音道,那聲音聲線偏低,說官話的時候帶著南方人特有的一點點拖腔,音色卻清涼得像一汪山泉。


    孫提舉立即被這清涼泉水澆熄了怒火,他旋轉身,看到身後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乍瞧去秀致纖巧得像個姑娘。


    “楊無端,不,楊解元!”孫提舉這一下心花怒放,暗怪自己怎麽把她忘了!他綻開滿臉笑容,親切地道:“楊解元怎麽站到後麵去了,來來來,就待在本官旁邊。”


    “是。”楊無端也笑了笑,朝他行個禮,又向袁提舉作個揖,這才乖乖地站在孫提舉側後方。


    李提舉看到楊無端也是心頭大亂,暗恨自己怎麽把她忘了!這小子一個人連奪四元,江北省有她一個頂江南省一百個!這樣的人才為什麽不生在江南,羨慕嫉妒恨啊……


    他強笑了笑,道:“楊解元臉色不好,莫不是在緊張?”


    楊無端神色自若地頷首道:“大人說的是。”


    緊張?所有人看她的樣子,除了臉色蒼白一些跟往常別無不同,半垂著眼睛,睫毛都不閃一下--她會緊張?笑話!


    孫提舉捋須笑道:“解元之後再是會元,倘若本朝能得一個‘六首’,才是千古難尋的佳話。”


    楊無端微微一笑,當仁不讓地又向孫提舉作個揖,孫提舉大樂,什麽麵子都找迴來了,連眼角也不看李提舉。


    李提舉也無心再哈啦,一聲不吭地迴到江南省隊前,來時的囂張氣焰半點不剩。


    恰在此時,隊伍那頭喧嘩起來,不知多少個聲音不約而同嚷道:“門開了!”


    ===


    楊無端現在的情況很糟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下一秒倒地暈過去。


    昨天她溜出留園,換了身女裝,蒙著臉去藥鋪抓藥,請夥計煎好,立時喝進肚子裏。


    女性的月經其實是子宮內膜在新陳代謝,楊無端感覺到肚子疼,那說明代謝已經完成,隻是血還沒來得及排出來。而她給自己開的那副藥,就是在一天之內將所有血排盡……可以想象她受了多大的折磨。


    不幸之中的萬幸,她這是初潮,第一次的量並不多,總算沒讓因為她失血過多而亡。


    這種狀況下,她不敢光明正大地迴楊家,會試期間京城內的客棧又都人滿為患,她隻得在外麵可憐兮兮地遊蕩。直到寅時,所有人都睡了,她才換迴男裝,偷偷翻牆進楊府,迴自己的房間小睡了一會兒。


    她睡得也很差,怕錯過貢院開門,又怕被兩個丫鬟發現,幾乎每十分鍾驚醒一次。卯時的時候她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推門出去,守在門外的菊蕊和琴兒嚇得驚聲尖叫,驚醒了全府的人……


    楊無端是逃到貢院來的,這次考得好就算了,若然考不好……楊瓚打板子的手藝怕是不弱於榮國府政二爺。


    她發愁這一會兒功夫,江北省的考生已經進入貢院大門。端朝的貢院沿用了前明的建築,楊無端前世在北京也參觀過,牆壁上兩行標語,從右到左分別是“明經取士、為國求賢”,數百年滄桑風雨,這八個字卻最終流傳下來,無論時空如何變幻,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永恆。


    進入大門,在二門前是一條狹窄的甬道,所有考生一個接一個地擠在這裏,等著被搜身。


    端朝的搜檢比之前明已經寬鬆許多,尤其禁止對考生的身體進行帶有侮辱性的搜查行為,寬衣解帶可以,但是不能露出皮膚,搜身的兵丁也不能用手接觸到考生的皮膚。


    楊無端在鄉試的時候已經進過一次貢院,會試雖然更嚴格,但隻要不剝光她的衣服,她相信不會出現紕漏。


    所以說,有時候人不能太自信。


    “啪!”楊無端一個耳光甩到負責搜查她的士兵臉上,響聲在噤若寒蟬的人群中立即引起注意,無數道目光齊刷刷看過來。


    那士兵看來不過十*歲,一張臉上稚氣未脫,被打得愣愣的,捂住臉也不出聲。


    “什麽聲音?”


    “是楊解元……”


    “解元也不能打人啊!”


    “楊解元不是這種人,肯定是那當兵的手腳不幹淨。”


    “你是說……也難怪,楊解元長得那麽像女人……”


    考生們竊竊私議,嚶嚶嗡嗡聲像無數隻蒼蠅盤旋在半空,負責搜檢的龍門官鐵青著臉喝道:“都安靜,像什麽樣子!”


    嚶嚶嗡嗡聲慢慢地平複下來,龍門官走過來,看了看楊無端,又看了眼那士兵,問道:“怎麽迴事?”


    楊無端麵色慘白如紙,光站在那裏都搖搖欲墜,搖了搖頭不答話。那小兵卻慢慢地漲紅了臉,眼見著紅色從脖子上升到額頭,一張臉簡直鮮紅欲滴。


    那龍門官若有所晤,多看了楊無端幾眼,心中更是了然。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本朝選官樣貌也占分數,考生大部分都長得白皙清秀,而當兵的又久不近女色,有耐不住寂寞的,難免討些手頭便宜。大家都是男人,考生大多忍氣吞聲,沒料到這位卻是眼裏揉不得沙子。


    那龍門官想明白了,揮揮手,輕描淡寫地道:“換個人搜她,你,記一頓軍棍。”


    那小兵惟惟喏喏,紅著臉退到一邊兒去,另上來一個老兵代替他搜檢。


    這老兵果然是熟手,輕手輕腳便將楊無端的衣物翻查清楚,她的考籃是菊蕊早就準備好的,裏麵放了幾枚雞蛋,老兵也挨個拿起來對著陽光照了照。


    好不容易搜完放行,楊無端籲出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隨著人流準備進二門。


    這二門又稱“龍門”,取“鯉魚躍龍門”的吉利意思,進了龍門才是正式的考場。


    考生們魚貫而行,輪到楊無端,她前腳剛邁進門檻,後方又傳來了一陣喧鬧聲,聲浪一層一層遞進來,楊無端耳邊嗡嗡作響,也聽不清說的什麽,隻覺得頭腦發昏、天旋地轉……


    她一把扶住門框,側方也正好有人從門內擠出來,肩膀和她撞了撞。


    兩人同時一頓,四目相對,門裏出來那人卻是丁新語。


    楊無端猝不及防,驚得發愣,丁新語百忙之中盯了她一眼便移開視線,但目光流轉,似有星芒從長睫間漏出來。


    他走得極快,緋紅的袍子在楊無端眼前閃過,視網膜裏留下的影像久久不散。


    她轉迴頭,看到丁新語一身鮮亮的五品官服,從烏紗到玉帶,胸前想來是白鷳補子,雁翅襆頭伸展開來怕有兩尺,隨著他走動的頻率上下搖晃。


    楊無端喘了口氣,苦中作樂地想:戴著這玩意兒可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一轉頭“橫掃千軍”,再轉頭“高山流水”……


    這時候她總算聽清了考生們在喊的話:“聖旨到,元和十一年戊庚科副主考——丁新語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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