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禛麵上微霜,疾步快走,至月洞門下停住了。


    他望著榕樹下一身黑衣的韓偓,磨了磨牙,明明方才他說得那樣痛快流暢,此刻想起,心裏又陡然泛起一陣酸澀來。


    就韓偓這樣風兒一吹就倒的體格,平庸尋常的姿色,難道真的比他好嗎?


    韓偓老遠就看見太子結了冰的臉色,心下便明白,殿下這又是在汝陽郡主處吃癟了,他強忍住心裏對汝陽的不滿,問道:“殿下,汝陽郡主這是……”


    周懷禛自小同韓偓一處長大,不止是君臣,更是兄弟,他哪能不知道韓偓同謝娉婷之間清清白白,可正因如此,他才更難堪。


    他鳳眸一瞥,冷笑道:“徐家妙錦這會同你鬧退婚,你倒還有心思來管孤的事?”


    韓偓臉色一垮,揉了揉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殿下,咱倆現在同為棄夫,就不要互相攻訐了吧?”


    再說了,他被退婚這事追根究底,還是替太子殿下背了黑鍋。


    周懷禛臉色愈發冷了,棄夫?她謝娉婷哪裏來的臉麵叫他堂堂一國太子做棄夫?要棄,也當是他棄她!


    隻是心底那絲絲酸澀如何也無法泯滅。


    韓偓迴過神來,卻見周懷禛闊步而去,他一激靈,問道:“殿下,咱們這是去哪裏?”


    太子為了與汝陽郡主見上一麵,日夜不分將連日的政務都處理盡了,倒騰出一整日的空閑來,這會兒若迴東宮,哪裏再尋出些不重複的奏折給他批閱?


    韓偓心裏發苦,是真不知道太子一在汝陽郡主這吃癟,就迴東宮瘋狂批閱奏折的習慣何時能改掉,他真的吃不消啊!


    雖心下苦楚甚多,韓偓還是跟了上去。


    周懷禛出宮時並未擺出太子儀駕,迴宮自然也是悄無聲息。


    京衛指揮使左淮樟見過太子的私印,便拱手放行了。


    進了午門,兩旁宮牆矗立,頭頂隻露出窄窄的一方藍天,重重殿閣,層層宮院,都仿佛深深陷在這逼仄的甬道裏。


    像是隔絕了所有的人間煙火氣息。


    韓偓瞧著太子是要去皇後娘娘處,便適宜退下,先行前往東宮候著了。


    周懷禛踏上漢白玉階,穿過交泰殿,內侍、宮女們匍匐跪寧,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禦道,跨過了坤寧宮的門檻。


    殿裏燭火已經燃上,蟬翼紗做的帳子隨著微風淺淺飄逸著,幾隻金絲熏爐散發出陣陣濃鬱的沉香。


    沈皇後穿著金繡龍紋諸色真紅大袖衣,紅羅長裙,發髻一並散落下來,正坐在案前插花。


    她並未抬頭,聽著腳步聲,唇邊便揚起淺笑,柔聲喚道:“是禛兒嗎?”


    周懷禛俯身行禮道:“兒臣給母後請安。”


    沈皇後抬起頭來,亮晶晶的眼睛卻沒有焦距,她淺淺一笑,如春風拂麵,朝著兒子招了招手,“禛兒,快起來,到母後這裏來。”


    周懷禛望著母後失焦的眸子,眼底的深沉浮出水麵,卻很快便隱了下去,他上前一步,跪坐在母後麵前,握住了沈皇後的手。


    知子莫若母,沈皇後雖雙目有暗傷,視物不清,卻分明察覺到兒子心底的陰翳,她心裏一酸,更為內疚。


    她為著延續家族榮耀,嫁進宮來做了繼後,憑著沈家的威壓占了皇後的位分,卻從一開始便與夫君貌合神離,連帶著行止自小便不受夫君待見。


    行止自懂事起,便早慧過人,事事俱要沉吟再三,待加冠後性子愈發沉穩,滴水不漏,這些年來,也唯有提到汝陽,她這傻兒子麵上才有些人氣來。


    而她這個母親,能教他的隻有隱忍,最後硬氣一迴,便是替他爭取了一紙他想要的婚約。


    這份婚約,眼看著便要撐不住了。


    沈皇後放下那些往事,問道:“禛兒,這門親事,你有何見?”


    周懷禛垂首,他的側臉有幾分冷硬,聲音低沉,“母後,兒臣不願勉強她。”


    沈皇後瞧著兒子鮮見的低落模樣,心裏反而有了底。


    她眼裏閃過星微亮光,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說道:“如今這事正在風口浪尖,此時向眾人言明退婚,於你於她都不好,依母後看,不如風平浪靜了再說的好。”


    周懷禛頷首,“就依母後所言。”


    沈皇後瞧他暗沉模樣,也不點破,隻是扶額,從書案上拿起一封燙金宴帖,笑道:“鎮國公夫人封了個帖子,京郊剛修了馬場,春日裏打馬球,倒是不錯,我想著扶寧許多日子未曾出過宮門,便接下了,行止,你替母後去一趟可好?”


    周懷禛劍眉微蹙,望著那燙金的請柬,思緒飛得遠遠的。


    扶寧行五,甫一降生,她母妃便去了,記在母後名下養著,有嫡公主的尊榮,卻因為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不能言語。


    她雖隻有六歲,心思卻敏感通透,待人接物不免多了疏淡,尋常沒有母後陪著,便在宮裏哪也不去。


    扶寧長這麽大,還從沒去過馬球會。


    隻是鎮國公府是謝娉婷的外祖家,他若去了,兩人免不得要碰麵,若是去了瞧見她與韓偓眉來眼去的樣子,豈不是添堵?


    沈皇後邊將請柬遞到他手中,邊揉著額頭,說道:“禛兒,母後有些頭疼,便先去歇著了,記著,可千萬別忘了此事。”說著便打著哈欠往後頭內殿去了,她背身而去,麵上是隱忍不住的笑意。


    她這傻兒子,追姑娘實在沒有法門,她這個做母後的若不再推一把,恐怕等她半截身子入了土,也瞧不見他娶妻生子的時候。


    周懷禛接過宴帖,眉頭蹙成一團,半晌才將其收入袖中,起身離開。


    *


    王府靜園裏頭又如同往常一樣嘈雜。


    院裏當差的女使不用細聽便知道,定是小公子在外頭又闖了禍,二夫人又在園子裏頭開罵了。


    謝容淮在正堂裏跪著,腿有一搭沒一搭的蹭著地,將玉白的小袍子蹭得盡是灰塵,胖乎乎的小臉上全是不高興。


    張氏坐在上首,捂著胸口,被這混小子氣得肝疼,她厲聲道:“給我跪好了,別瞎動!今日學堂沒有去,倒是給他人作嫁衣裳去了,你說說,你到底和我有什麽冤孽?!你娘我替你姐姐掙前程,被你祖母訓得狗血淋頭,你可倒好,歪打正著,上趕著給你大姐姐牽線去了!”


    謝容淮心虛地看了一眼他娘,有模有樣地說道:“娘,聖人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瞧著大姐姐除了脾氣壞點,和太子哥哥挺配的,你就別給二姐姐瞎點鴛鴦譜了!”


    張氏聞言,一口氣悶在胸口,她兩眼發黑,下了上座,尋了半天才找出一條雞毛撣子來,作勢便要朝謝容淮身上抽。


    “你才多大點,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到底是誰教你的這些?真是氣煞我也!”


    謝容淮見他娘要動真格的,小腿一彈,扯過書袋便玩命似的往外跑,一頭撞進一個寬厚的懷抱,他仰著頭往上看,便見大胡子爹正黑著臉望他。


    謝殫將兒子摟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威嚴的眸子對上兒子水靈的大眼睛,聲如洪鍾,“譚學究說你今日又沒去學堂,這是怎麽了?”


    謝容淮一激靈,順勢抱住了他爹的脖頸。


    他撒潑打滾輕車熟路,不過一瞬眼裏就積聚起了淚水,晶瑩剔透,像是水洗過的葡萄,水汪汪地看著人,教人鐵鑄的心腸也忍不住軟下去,用軟糯糯地聲音哭道:“爹爹……容容今天身體有恙,不想去學堂。”


    張氏見夫君迴來了,麵上生氣去了三分,餘下全是喜悅,她將手裏的雞毛撣子放下,道:“夫君迴來了?我去讓小廚房上菜來。”話罷瞪了謝容淮一眼,示意他消停會兒。


    聽了這關心之語,謝殫的臉色並未好看到哪裏去,他將兒子放在地上,沉聲道:“謝容淮,從明日起,我親自送你去學堂,即刻便去練字,沒有練完一篇,不許用午膳。”


    謝容淮小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他爹,可他爹模樣不善,他隻好一步一迴頭地出了房門。


    待孩子出了門,謝殫臉上的黑雲才聚集起來,他逼近了張氏,問道:“用膳不著急,我倒是想先知道,尋常你都是派下人將午膳送去府衙,怎麽那一日,倒是非要讓娉婷去?!”


    張氏臉色一白,緊張起來,她朝後退了兩步,“我……夫君……我隻是,隻是怕下人門不用心,恰巧……恰巧娉婷也正想見太子殿下……”


    謝殫怒極反笑,他眼裏含了怒火,美髯也因怒火晃動起來,“張氏,太子參與審訊軍需案的時辰,我隻是在床帷間提了一嘴,隔日你便讓娉婷去了按察司這樣的血汙之地,你同我說說,你如何肯定太子就一定會動用重刑,又如何算準了娉婷去時一定會看見那樣的場麵?”


    他今日甫一迴府,便被母親派來的人請去了覺滿堂,一向和善的母親頭一次對他冷了臉,劈頭蓋麵便是一頓責難,他這才從母親那處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憋著一股子怒氣迴到靜園,忍到兒子走了再發火,已是他的極限。


    張氏額間已經冒了冷汗,她臉上的肌肉顫抖著,擠出一抹難看的笑容來,她捏緊了衣襟,諾諾說道:“夫君……我所作所為,皆是為子女計長遠,再說了,娉婷她本就不喜太子……”


    謝殫聽聞這話,猛地將檀木桌上的茶盞摔碎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寒涼,“張氏,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謝殫闊步而去,將門口的珠簾撥得亂響。


    張氏幾乎站不穩了,她眼中淚水盡落,失神地坐落在玫瑰椅上,咬牙說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謝殫,你做了十幾年的芝麻綠豆官,兒女的前途,靠不得你,還不許我出力?!這是什麽道理?”


    *


    虞氏掌管中饋,王府裏但凡有半點風吹草動,不過半刻,自有人稟報她,靜園的那番言論傳到她耳朵裏,饒是虞氏是泥捏的,也有了三分氣性。


    同為人婦人母,她如何不知道替一家子操持的辛苦,可張氏動了陰私手段,毀人姻緣,有再多的苦心,也成了壞心。


    隻是這事婆母已在眾人麵前給出了公斷,便是想要大事化小,她不想拂了婆母的顏麵,也隻有忍著了。


    至午時,謝殊才下了朝迴府,本打算直奔謝園,半道上卻被老太太派去的女使截了胡。


    謝老夫人對長子的性子了如指掌,謝殊萬事都好商量,但隻要誰讓他妻女受了星點委屈,他定然能將那人扒皮抽骨,同他已經過世的老子一模一樣。


    老爺子在世時便不止一次說“大郎肖我”,不止是外貌相似,連性格愛好都相似,一樣的寵愛妻女,喜好帶兵打仗。


    她今日若不先同大郎通了氣,恐怕之後遭殃的便是那張氏了。


    盡管如此,謝殊還是黑著臉迴了謝園。


    虞氏備好了午膳,左等右等總算見著人迴來了,正要吩咐下人擺飯,卻見夫君一個跨步進了門,將下人盡趕了出去。


    虞氏走過去替他更衣,仰頭疑惑問道:“這是怎麽了?可是朝堂上有事不順心了?”


    謝殊由著她替自己解腰帶,解了一半,便一把將妻子攬進懷裏,悶聲說道:“是我不好,這次又叫你們母女受委屈了。”


    虞氏將他的大腦袋從她肩上搬開,後頸上被胡須刺著的癢癢感才散了去,她道:“我倒是還好,可是她們這樣算計呦呦,我不能忍!若不是為了母親……我今日就算是拚著賢淑名聲不要,也讓張氏再也無顏出門!”


    謝殊瞧著妻子通紅的眼眶,一陣心疼,他輕輕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憐惜道:“我都明白,我應了母親,這是最後一次,倘若張氏還敢做法,我必定教她吃不了兜著走。”


    虞氏聽了這話,破涕為笑,錘了他一下,“你能怎麽辦?還能放下男人身價同她潑婦罵街不成?”


    謝殊瞧著妻子嬌氣的模樣,忍不住暗了暗眼神,他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一下她的唇,挑眉說道:“也不是不可以,為了卿卿,自然是什麽都願意的。”


    虞氏一把推開他,臉色漲紅,她見他色*欲昏心,真怕他白日裏亂來,於是捂住嘴,大聲叫人上來傳菜。


    謝殊哈哈一笑,坐上飯桌,正經了幾分,說道:“迴頭去桃源居瞧瞧呦呦,我倒是怕她此刻心裏不好受。”


    虞氏一一應下,忽然又想起什麽來,說道:“長懷的外家前些日子來了信,要他去充州住一段日子。”


    謝殊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充州何家,當年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倒是還有臉接阿兗迴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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