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同晨霧混在一處,微風恰恰,細雨綿綿,無聲浸潤。


    謝娉婷方從祖母那處請安迴來,玉團替她撐著傘,隻是斜風細雨,也無法擋得周全,羅裙微濕,在所難免。


    到了桃源居簷下,玉團才收了傘,謝娉婷緩步上了台階,入眼便見一佳人立在階上,正笑盈盈地望著她。


    謝娉婷緩了一瞬才認出來,那是太傅徐介的嫡親孫女徐妙錦,自垂髫時起便與她形影不離,妙錦性子活潑,不拘小節,同注重禮儀規矩的燕京閨秀截然不同。


    徐介是周懷禛的開蒙恩師,德隆望尊,太子一朝失勢,徐介血諫朝堂,領著都察院眾官員在謹身殿前長跪不起,接連上奏十三封,言真情摯,字字血淚,奏文傳於鄉野廟堂,引得眾議紛紜,諸多陰謀論橫空出世。


    官家礙於悠悠眾口,明麵上虛心受教,采納諫言,轉身卻給徐妙錦賜了一門婚事,許的是永安侯家的二公子,那是個頂頂不中用的酒囊飯袋,妙錦嫁了他,日子也定然好過不到哪去。


    即便如此,王府被抄後,她仍舊冒著夫家的不喜,親自上伯府探望,卻被婆母攔下,打發走了。


    妙錦懂她心中牽掛,輾轉艱辛,將王府裏父王母妃的遺物盡數周折送入她手中。


    再後來,她被禁在東院,便再也沒了妙錦的消息,偶聽下人閑扯,說是永安侯二公子為著一個倌兒,叫自家的夫人在二門處罰跪,那夫人脾氣性子烈,當下便血濺門廊,撒手人寰。


    謝娉婷望著眼前俏麗之人,如何也不敢想,那永安侯二公子到底是如何磋磨妙錦的,叫這樣一個活潑燦爛的姑娘丟了活著的希望。


    謝娉婷望著眼前佳人,將往事拋到腦後,黛眉微揚,杏眼裏露出欣喜笑意,她迎上去,握住來人的手,嬌嗔道:“你何時來的?怎得也不派人去通報我一聲,春意料峭,杵在這許久,著涼了可怎麽好?”


    徐妙錦急慌慌端詳了她家呦呦一番。


    臉若芙蕖,眉如春黛,秋水為神,說是淩波仙子也毫不誇張,哪裏有學堂那些嘴碎小姐口中狼狽不堪,羞於見人的模樣,分明美豔更甚往昔!


    呦呦要與太子退婚的事不知被誰傳了去,如今上至燕京閨門,下至大街上的販夫走卒,都對此事議論紛紛,而她雖心中憂慮,想要過府探望,可奈何中間出了與韓偓退婚的風波,被她爹禁足家中。


    徐妙錦見呦呦此刻無半分頹廢,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最是不會安慰人,生怕見到她家呦呦傷神的模樣,笨嘴拙舌的,再將人弄哭了,一路上設想了多種安慰的言辭,好在現下看來全然用不上。


    她抱住了謝娉婷,哭喪著臉說道:“呦呦,你不知我這些昏暗日子是怎麽過的!不能與你團聚,簡直要了我半條命去!”


    謝娉婷聽她抱怨,麵上含笑,擁著人進了屋,喚玉錦道:“玉錦,上茶。”


    玉錦在隔間應了聲,卻被徐妙錦攔住了。


    “不必了,喝茶有什麽意思呀?我今日可是帶了寶貝來,早些日子托人自江南運迴幾壇子梨花春,好不容易擺脫韓偓這個浪蕩子,我今天定要痛快暢飲三大白!”


    徐妙錦說著,便讓貼身的女使去馬車上取酒。


    謝娉婷聞言,遠山黛眉微微一蹙,心裏不住地擔憂。


    她因著退婚一事被罰跪祠堂,學堂已有兩日未去,還不曾知曉徐妙錦要同韓偓退婚的事,此刻聽聞,隻怕妙錦是因為她那日胡謅的話才與韓偓退婚,那她豈不是鑄下大錯了?


    謝娉婷握住她的手,杏眼含著自責,“妙錦,退婚那日我莽撞失言,說出的話盡不可信,你若為了我那無稽之談而退婚,那真真是我的罪過了。”


    徐妙錦噗嗤一笑,柳眉微揚,眉目生動,她調笑道:“呦呦,連太子這般龍章鳳姿的人物你都舍得不要,我怎會信你看上了韓偓?更何況,就韓偓那樣的浪蕩子弟,壓根配不上你!誰若願意收了他,我日日焚香沐浴,佛祖麵前替她祈福!”


    謝娉婷見她言語中對韓偓極為嫌棄,倒是在心裏替韓偓捏了一把汗。


    韓偓對妙錦的真心,絕不是作假,從前世妙錦過世後他再未議親,便可見一斑。


    謝娉婷納罕,“承恩侯世子到底做了何事,叫你這般厭他?”


    徐妙錦聞言,柳眉一橫,咬牙說道,“韓偓做的,那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他夜逛青樓不止,還同那花魁說:世家女澀然無趣,不如春風館裏的姑娘知情識趣。這不就是在影射我麽?呦呦你說,這我能忍麽?他還以為,我們兒時兩家父母許下的口頭婚約能將我綁得死死的,我才不呢!若要嫁他,我不如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謝娉婷聽她這話,反倒笑了,她瞧著麵前人張牙舞爪、生機盎然的模樣,心中欣慰,“他身為東宮屬官,又是殿下的得力之人,免不得要辦些不能宣之於口的差事,夜探青樓許是另有隱情,你可別將人一棒子打死了。”


    徐妙錦聽聞韓偓二字就腦殼生疼,她不願去想那糟心人。


    她柳眉舒張,望著謝娉婷道:“呦呦,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裏,學堂裏倒是出了不少趣事,你可還記得之前一直針對你的李家女郎?她在學堂裏盡傳些不堪之語,話裏話外言說太子殿下瞧不上你,早就想與你退婚,結果卻被她兄長訓斥,哭著迴家去了。”


    話至此,徐妙錦歎道:“我瞧著,那李惠雖然嘴碎可惡,但她兄長李延光還真同她不一樣,是個光風霽月的人物,比韓偓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謝娉婷再次從旁人耳中聽聞李延光三個字,心尖陡然生出一股異樣,她麵色白了幾分,又惶惶想起在昌平伯府後院那段等死的日子。


    東院又陰又暗,光明永遠照不進去,在那裏的日子仿佛漫長得沒了盡頭,丈夫的冷漠,婆母的不喜,小姑的刁難,都像是一把把尖銳的刀,日漸磨去她的棱角,也讓她生出辜負那句“好好活著”的念頭來。


    父王頭七,她將七尺白綾懸在梁上,隻差一刻,便能前往地府與親人團聚。


    可李延光趕了來,他眉宇間隱著慌張,倒像是有多在乎她似的,下一刻他的言辭卻讓人如臨寒冬,他說:


    “你活著,我便保你家人無虞。”


    她終於明了,他要的,僅僅隻是讓她活著而已——他自己無法解脫,也不願她擺脫這人間陰溝。


    徐妙錦見她一副失了神的模樣,又想起來呦呦才從風波裏抽出身來,她很不該再提起外間蜚語,叫呦呦煩擾,心裏有些惱了自己,恨不能將那些話收迴來。


    話正到此時,徐妙錦的女使便提了一壇酒來。


    酒水尚未開封,便已覺暗香浮動,醉人三分。


    徐妙錦揭過之前的話題,動作嫻熟地將酒封起開,倒了一樽遞與謝娉婷,自己卻倒了一海碗,“可不是我小氣,我是怕迴頭你一杯倒了,我就沒人品酒了。”


    謝娉婷倒是被她這話說得羞愧,她臉色微紅,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她評道:“這梨花春的確是難得的好酒,色呈淺綠,所謂傾如竹葉盈樽綠,酒質醇厚,香飄一屋,能飲此酒,實是人間一樂事。”


    徐妙錦目瞪口呆,噎著一嘴美酒,差點嗆出聲來。


    她明明記得,呦呦的酒量便是一杯倒,難道與呦呦相別三日,真是要刮目相待啦?


    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徐妙錦便見麵前美人麵頰桃紅,杏眼迷離,波光蕩漾,素手還一個勁地晃著酒杯,漂亮幹淨的眸子裏參雜著絲絲委屈,似是疑惑怎得沒酒了,模樣嬌憨,叫同是女子的她也忍不住心尖一癢。


    徐妙錦舒了口氣,暗道自己還真是高估呦呦的酒量了。


    她恍然想起自己今日是為何來的,一拍腦門,懊惱道:“把酒言歡大半晌,把呦呦灌醉了,倒是將正事給忘了。”


    她伸出纖纖十指,在呦呦麵前晃了晃,說道:“呦呦,明日的馬球會你可一定不要錯過呀!咱倆一同上場,定殺她們個片甲不留!”


    謝娉婷迷糊著握住眼前亂晃的手,聲音軟軟的,“你是不是又和人家打賭了?”


    徐妙錦:……


    她家呦呦即便醉了,也是如此聰慧。


    她的確同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小姐打了賭,她們說呦呦現下定然無顏見人,明日打馬球也定然不會到場,這話聽得她心裏冒火,她家呦呦分明容光煥發、仙姿佚貌,怎就無顏見人了?


    呦呦瞧著是個柔弱美人,但她的馬球打得極好,賽場之上張揚明媚,是她見過最美的姑娘,她就等著那群有眼無珠的被啪啪打臉。


    隻是算起來,呦呦有許久沒打過馬球了,不知技術是否嫻熟?


    謝娉婷擺了擺手,麵頰泛著柔柔的紅光,她囁嚅道:“打……打不了,行止哥哥說我打馬球的樣子醜極了。”


    此話一出,驚呆妙錦。


    徐妙錦扣了扣耳洞,疑惑自己方才是不是聽岔了。


    隻是那聲軟糯的“行止哥哥”,的的確確,確確實實是從她家呦呦的小嘴裏說出來的!


    大燕誰人不知,太子殿下他表字行止,取自詩經小雅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太子殿下竟然舍得說呦呦難看?!這是猴年馬月的事情,她如何不知?


    正疑惑時,外間忽然傳來低低的詢問聲。


    珠簾微微晃動一番,便瞧見一婦人進了屋,淡妝高髻,素履羅裙,與呦呦麵貌五分相似,卻多了嫻靜淡雅。


    徐妙錦慌忙站起身來,心裏暗道不妙,行禮道:“徐家妙錦見過王妃娘娘!”


    虞氏蛾眉微舒,含笑道:“妙錦不必多禮。”


    她聞見屋裏的酒香,忍不住歎道:“這是江南一代的梨花春,果真好酒,名不虛傳。”


    徐妙錦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還以為,王妃娘娘若是見著自己將呦呦灌得不省人事,定會不喜。


    隻是此地不宜久留,以防王妃娘娘秋後算賬,她還是先逃為妙。


    正要說出告退之詞,卻見王妃娘娘挑眉問她:“妙錦,這酒可還有剩?”


    徐妙錦替自己的美酒捏了把辛酸淚,笑道:“自然是有的,王妃若喜歡,妙錦明日便送來。”


    虞氏見她一臉肉疼,噗嗤一笑,“我哪裏稀罕你那點酒了?你母親方才派人來催,生怕你醉在王府迴不去,再過一刻,她便親自到王府拿人了。”


    虞氏同徐妙錦的母親戚氏是閨中密友,太傅府離王府又隻隔了兩條街,尋常來串門再方便不過,兩家兒女幼時便亂竄,若一家找不到兒女了,必定到另一家去找,從沒有落空的時候。


    徐妙錦臉上一慌,想起她娘的大嗓門就有些頭疼,她行禮告退,走得匆匆忙忙。


    虞氏再迴首瞧著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兒,姑娘黛眉微蹙,芙蓉麵上帶著酒醉後的桃紅色,冰肌玉骨,美人銷魂,更勝她當年。


    虞氏拿著帕子輕柔地替女兒擦了擦麵頰,便由著玉錦玉團兩人將她安置到床榻上。


    謝娉婷抓住她娘的手,杏眼微睜,淚珠兒滾了下來,賭氣道:“我要打馬球!我不醜!”


    虞氏錯愕之餘,更是哭笑不得。


    娉婷十歲起便學著打馬球,這些年來倒是按下興頭不再上場,她還以為是女孩年紀大了,性子嫻靜,卻沒想到呦呦還記著小太子的戲言,再不肯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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