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覺滿堂,隻覺得外頭起了大風,臨著覺滿堂,有一處假山清泉,清泉穿過玲瓏山石,繞過古樸長亭,到綠楊樹下匯成一潭清池,池水如鏡,映出亭台樓閣。


    謝娉婷走累了,便想著去亭台處歇歇腳,她沿著泉水往前走,腳步一轉,一時不察,竟撞上一個冷硬的胸膛,謝娉婷仰頭一看,見到眼前的人,她愣了一瞬,淚珠兒便在眼眶裏打了個轉兒。


    是繼兄謝兗。


    王府被抄家前,一向和她互相看不對眼的繼兄謝兗忽然拿出多年積蓄,他將那些身外之物交給她,笨拙地用冷硬的聲音囑咐道:“從今往後,萬事隻能靠你自己了,好好活著。”


    話到最後,一向泰山崩而不改其色的兄長竟然紅了眼眶,他將她一把推開,冷著臉讓她走。


    她不願走,迴頭望著他。


    卻見他吼道:“往前看,別迴頭。”


    謝娉婷將嗚咽哭聲堵在掌間,提起裙擺一直往前跑,她知道官家派來抄家的拱衛司官差正緊盯著她。


    因著兄長那句好好活著,後來她千次尋死的心思最後都熄滅了。


    她從前最不愛聽他的話,可是到了最後,浮在她耳邊的,一直是這句話。


    有那樣一瞬間,她恨死了從前的自己。


    她刁蠻任性,因為二夫人的話,對這個繼兄充滿了敵意,從小到大,家中都因為她是女兒家,讓大哥遷就她,而在她的惡意挑撥下,大哥與大房的關係越來越冷淡。


    沒想到在她心中最可惡的人,卻成了最後護著她的那個人。


    時光拉迴現今,麵前的少年瘦如勁鬆,一身飄飄白衣,麵如冠玉,帶著明顯的冰冷,他望著麵前的繼妹含著淚水,心想誰這麽有膽,惹了這個活閻王。


    繼妹千嬌百寵,受了委屈,自然有王府的一大家子為她出頭,哪裏用得著他這個外人多管閑事。


    謝兗唇邊掛了一抹嘲諷的笑意,便打算和這個繼妹擦肩而過。


    謝娉婷隨著少年轉身,她閃著淚光喚住兄長,“哥哥,對不起。”


    謝兗身子因著這聲“哥哥”一僵,卻沒有迴頭,冷冷說道:“這話原不該同我說,你該同祖母說。”


    話正到此處,卻忽然聽見孩子的哭聲來。


    兄妹兩人同時頓住了腳步,麵上不約而同地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來。


    王府有兩個小閻王,論頑劣程度,謝娉婷隻能稱得上第二。


    這老大,便是二房七歲的謝容淮了。


    謝家容淮調皮搗蛋,已非一日,往常能製住他的,除了他父親,便隻有之前不時來王府尋武安王謝殊商議政事的太子殿下。


    府裏哪處有謝容淮的哭聲,哪處便有風雨。


    兩人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卻聽那哭聲漸漸弱了下去,間或夾雜著幾聲哽咽。


    隻聽如同碎玉般低醇清冷的聲音被壓低了,暗處的男人威脅道:“你若再哭,孤便將你當成箭靶,射成篩子。”


    謝娉婷聽著這聲音,如同被雷擊了一般,身子僵在原地,瓷白的麵上露出一抹不可置信來。


    是周懷禛!


    他怎麽這時候來了王府,難不成……難不成皇後娘娘已經下了退婚懿旨,他是過來宣旨的?


    思及此處,謝娉婷心裏像是數九寒冬潑了一盆冷水,原有的一絲歡欣也被壓下去,她咬緊紅唇,粉臉上的隱隱的桃紅暗淡下去,愈發難以麵對周懷禛。


    她朝著謝兗說道:“哥哥,我忽然有些不適,便先行告退了。”


    謝兗早聽說了繼妹和太子退婚一事,他對繼妹的說辭不置可否,微微頷首,算是拜別。


    謝容淮被周懷禛堵在假山口,葡萄似的眼睛裏淚光閃閃,可憐巴巴地捂著嘴,心裏卻想著怎麽逃脫太子殿下的懲罰。


    啊啊啊,早知道玩彈弓會射到太子哥哥的下屬,他就不玩了!


    眼光一掃,便見他大姐姐謝娉婷正要起身朝著桃源居走去,他靈光一現,使出吃奶的勁兒喊道:“大姐姐!有人欺負我!”


    謝娉婷離去的身形頓時一僵,芙蓉麵上尷尬盡顯。


    她就知道,被謝容淮這個小子看見,就沒什麽好事。


    周懷禛順著臭小子的目光望過去,便見那女子腰肢纖細,背影婀娜,淺紅的裙裾隨著微風漾起,也不知是滿園春色成就了她,還是她成就了這番春色。


    他眼神一暗,憶起前日她所出的誅心之辭,心裏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來,麵上滿是冰霜。


    謝容淮趁機掙脫了太子握著他的手,撒丫子直往謝娉婷身後奔去,胖嘟嘟的小手還抹著眼淚,告狀道:“大姐姐,太子殿下他搶我的小彈弓,還要把我射成篩子!”


    謝娉婷被迫牽起小家夥的手,僵硬地轉過身來,和那人遙遙相對。


    那人從假山後走出來,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眉眼冷厲,他周身像是藏了一團薄冷霧氣,教人瞧不清他麵上的神情——即便是瞧見了也是無用,他慣將一腔心事封入心底,麵上餘下的也隻有冷靜自持。


    他背著手,閑庭信步似的走到她兄長麵前,似是沒有看見她一樣。


    謝娉婷握著容淮的手緊了緊,容淮被握疼了,方要叫出聲來,目光瞥見大姐姐落寞的模樣,卻又住了聲。


    謝兗拱手行禮,“臣見過太子殿下,太子聖安。”


    周懷禛止住謝兗行禮的動作,說道:“今日過府尋王爺議事,朝堂之外,長懷不必多禮。”


    謝兗看了一眼謝娉婷,又望了眼搗蛋的謝容淮,賠罪道:“殿下,舍弟莽撞,還請見諒。”


    周懷禛冷冷的目光射向謝容淮,冷嗤道:“無妨,他不過是頑皮,將鳥巢射下來,掉到承恩侯世子的頭上罷了。”


    讓他停手還不肯聽,這頑劣固執,不撞南牆不迴頭的性子,倒同他大姐姐是一模一樣的。


    謝容淮聞言,將頭塞迴謝娉婷身後,悄悄搖頭,說道:“才沒有!大姐姐別信他!”


    謝娉婷看了眼不遠處的大榕樹下,的確站著一個魁梧少年——承恩侯世子韓偓,他鬢發淩亂,一臉惱意。


    她抿抿唇,芙蓉麵上露出一抹春風笑意,杏眼彎成月牙,透出點點晶瑩光瀾來。


    那少年見她望著他,臉色臭極了。


    謝娉婷心領神會,知道韓偓心裏怨懟她說了假話,於是便露出歉意的眼神來。


    周懷禛餘光暗暗觀察著謝娉婷,見她的目光一直朝著韓偓,臉上陰雲更甚,他埋下心頭酸澀,朝謝兗道:“東宮事務冗雜,便不多作陪了。”


    謝兗聞言,便伸手引路,作恭送之狀。


    謝娉婷聽見他要走,猛地抬起頭來,卻撞入他幽深的鳳眸裏,她呆愣地望著他,心跳快得不像話。


    周懷禛也隻看了她一瞬,便移開了目光,麵上依舊是冰冷之態。


    望著兄長與他遠去的背影,謝娉婷垂首,長睫投下一片陰影,落寞無比。


    謝容淮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皮猴一樣,一下子躥出去,指著地上的香囊問道:“大姐姐,是你的荷包掉了嗎?”


    謝娉婷朝地上望去,那荷包上繡著兩隻……雞子,繡工粗陋不堪,甚是熟悉,她慌忙將荷包撿起來,臉上爆紅。


    那是她初學刺繡時所做,本該藏於閨閣,可是有一年中秋節她去宮裏拜見皇後娘娘,路上遇見了太子殿下,他執意問她要中秋節禮,而她身上,唯有這枚醜荷包尚未有主,便隨手送給了他。


    她本以為,他這樣冷清的人斷然不會收留小姑娘的荷包,卻原來,他一直貼身戴了這麽多年。


    謝容淮眼尖,見到不遠處折身返迴的人影,圓溜溜的大眼睛一轉,他人精似的問道:“大姐姐,你果真不喜歡太子殿下,要與他退婚嗎?”


    周懷禛本欲上前要迴荷包,聽到搗蛋鬼問出的話,卻住了腳步。


    他麵上瞧著沉靜,其實心裏早已是一團亂麻,既怕她說的是真話,又怕她說的是假話,一時進退不得。


    從沒有政事能讓他如此心神不寧,也隻有謝娉婷三個字,能攪亂他一池心水。


    他的眉頭蹙成一團,袖籠裏的手悄悄握緊了,不動聲色地等著那人作答。


    謝娉婷欲要隨口一說搪塞他,卻知道謝容淮人小鬼大,若是出言誆騙,他定又要追問個沒完,於是便道:“不是的……”


    謝容淮聽完這句,便咧開大大的笑臉,他又問道:“那大姐姐是十分喜歡太子殿下嘍?就像我娘說的一樣,叫什麽來著,”他拍了拍腦殼,眼前一亮,“這叫欲語還休!欲擒故縱!”


    饒是謝娉婷脾氣再好,麵上也忍不住黑了幾分。


    二嬸成天都教了容淮些什麽?這虎狼之詞學會的倒是比正經經文都多,臭小子,欠教訓。


    謝娉婷正要揪謝容淮的耳朵教訓他,卻被謝容淮泥鰍似的身手躲過去了,他捂著耳朵,對著謝娉婷叫道:“大姐姐,別打我了,太子殿下來了!”


    謝娉婷秀眉微蹙,揪住他的耳朵,“你誆騙人的伎倆倒是愈發長進了!”


    謝容淮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一次他真沒騙大姐姐呀,太子哥哥的確就站在大姐姐身後!


    周懷禛耳中迴旋著方才的對話,心尖微燙,卻再不敢輕信,他麵冷如霜,出口道:“孤方才丟了件東西,郡主可有見到?”


    謝娉婷身子一顫,緩緩轉過身來。


    謝容淮見大姐姐顧不上他,順勢撒丫子跑了,對著周懷禛做了個鬼臉,不過眨眼的功夫便溜得沒了蹤影。


    周懷禛一向知道謝氏娉婷有副好容貌,可是再見她,心緒依舊難平。


    她杏眼含光,香唇微啟,粉臉上現出隱隱的桃紅來,愈發顯得冰肌玉骨,嫵媚嬌豔。


    同當初拜訪坤寧宮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樣了,更撩人,卻也更狠心。


    謝娉婷握緊手上荷包,藏在身後,疑心方才容淮的胡言亂語已經被他聽見,麵上滾燙,話不知怎得就出了口,“殿下,您怎麽迴來了?”


    周懷禛聽她話中意思,分明是不想見到他,又見她眉目低垂,連瞧他一眼也不願意,心裏更是冷了半截。


    他不敢再多待,生怕下一刻她又要舊事重提,叫他麵子掛不住。


    既然她厭他如此之深,想來那日所出言辭必是深思熟慮,不是驚懼之後的口不擇言,既如此,他也該給自己留分麵子,留些太子的尊嚴。


    他再次望了她一眼,嘲諷笑道:“你大可放心,孤折返,不過取丟失之物,絕不是放你不下,孤自當麵稟母後,取消這門婚事,定不叫你為難。”


    謝娉婷聽聞這話,心裏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臉上的熱意也下來了,她猛地抬起頭來,眼裏蓄了淚水,慌忙說道:“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周懷禛早已出了園子,他玄色的衣角劃過石板,到了拐角處便沒了蹤影。


    竟是連荷包也不要了。


    眼裏的淚珠滾到麵頰上,卻比不上心裏的滋味更難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嫁東宮(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筧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筧素並收藏嫁東宮(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