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洞庭的路上,天璿思妹心切,禦劍急急飛在前頭,巫瑤則馭鳥緊隨其後。


    “那隻狐狸是你好友?”


    一道聲音在頭上乍起,近在咫尺,巫瑤嚇了一跳,下意識循聲而去,目光撲了個空。


    鬼仙本體無形,巫風輕易便化了清風,隱在雲層之間,肉眼凡胎的巫瑤自然是看不見的。聽聲音傳來的方向,像是緊挨著她。


    “巫瑤?”沒有等到迴答,聲音微微一轉,似乎是側了臉,疑惑發問。


    盡管麵對一片虛空,看不見也摸不著,巫瑤仍然感受到額頭一涼,像是巫風軟軟的鼻息悄無聲息地噴薄其上。鬼仙是身死之後成仙,原本無心跳脈搏鼻息,大約巫風懷念做人時的感覺,成仙後化人形,一切身體機能乍看之下與活著時無二。隻是他平時身子冰冷,連鼻息也帶著非人的寒涼,而巫瑤被鼻息覆蓋的額頭卻有些發燙。


    這樣近的距離,倘若顯形,二人必是並肩貼麵,形容親密。


    風中挾了風華花的清香撲麵而來,在巫瑤昂首努力捕捉麵前仙人身影之時,這股揮之不去的清香順勢鑽入她鼻中,沁入心肺之中,熨帖至四肢五體,身上那幫老舊的肢體零件瞬間好使了許多。


    巫瑤一愣,琉璃心在胸腔裏撲撲直跳。她微微按了按胸口,強行壓下蠢蠢欲動的心思。


    隨風花的氣息而來的,還有一股濃鬱純正的仙氣。


    那是滋補這副後天而成的身軀的唯一養料。


    西嶺山腳下,巫風渡了不少仙氣給她,以往足夠一二載花銷了,而今不過數月,她卻重因近在咫尺的仙氣而心神不寧,險些失了神智而去奪取,難怪老狐狸會說她這副身軀老化了。


    若長此以往……


    “喂。”長久不待迴複,巫風聲音中充滿了不悅。


    “啊?”


    她定了定跳得過快的心率,眨了眨眼。


    “我聽你叫它老狐狸,它活了多久了?”


    巫瑤迴神,明白過來,乖乖迴答:“挺久了,約莫幾萬年了吧。”她想了想,又補充了兩個字,“至少。”


    “幾萬年?”


    世間萬物皆有壽數,青丘老狐是靈物,非妖非仙,壽命卻遠遠高於神仙,不可謂不怪異。


    巫瑤一笑,“所以才是‘老’狐狸嘛。”


    身側沉寂下來。


    偶有陣風刮去,將風華花的清香送走,把濃鬱的仙氣吹散。


    走了麽?


    少了仙氣的誘惑,巫瑤的心總算慢慢靜下來。她鬆開畢方鳥的脖子,張開五指,感受著風的軌跡,忽感惆悵。


    怎知,巫風的聲音又突然在她耳側炸起:“你如何認得他的?”


    巫瑤耳垂一酥,心肝一顫,假裝若無其事地往旁挪了挪腦袋,暗暗腹誹這個色迷心竅的師叔,居然趁她看不見故意貼這麽近,也不知有沒有偷香竊玉。


    “唔……小時候十四師叔帶我去過青丘山。”


    “師兄?他帶你去做什麽?”清如環佩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怪異,說到後頭,音調不由自主地微微往下壓。


    巫瑤努力想了想,大概因年歲太久,印象不多,便搖頭道:“不記得了。”


    巫風再度沉默下來。


    巫瑤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迴答很有敷衍的意味,張了張嘴想解釋清楚,但對著身側那團看不見摸不著、甚至不知道還在不在的清氣,心頭一陣苦悶,不知為何,瞬間就不想說下去了。


    罷了罷了。


    倘若師叔信得過她,自然不必多說。倘若師叔有所懷疑,解釋仍是掩飾。


    說與不說,都是多此一舉,不是麽?


    半日之後,翻過幾座矮山,眼前豁然開朗,在山川環繞下,一塊巨大的翡翠點綴其中,青的山綠的水,煞是喜人。


    這就是八百裏洞庭。


    多日不見,倒有些想念了。


    畢方鳥怪叫兩聲,驟然加速,俯衝而下,顛得巫瑤屁股離座,險些被颶風掀翻,嚇得死死抱住它的脖子,生怕被甩下去。


    在唿唿風聲中,巫風的聲音又突兀地響起。


    “太一神的八方遺物,是那隻狐狸慫恿你取的?”


    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因巫風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巫瑤臉色陡然發白。


    “老狐狸不懷好意,莫要招惹。”


    身子還在迅速下沉,巫瑤晃了晃神,反而沒那麽怕了。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到聲音出處,那裏是一團透明的清氣,遠處的雲層霧靄赫然在目,風姿卓越的鬼仙嗓音平淡,所有情緒都被雲霧遮掩,無處看透。


    青丘老狐說,巫風不可信。


    巫風又說,老狐狸不懷好意。


    一個是從小指導她的十四師叔最信任的好友,一個是從小一塊長大又有救命之恩的十九師叔。


    他們並不曾照過麵,甚至不曾對過話,卻彼此敵對,相互防備。


    是相看兩相厭?


    還是背地裏,有什麽她所不知的齷齪?


    “老狐狸不是壞人。”巫瑤左右為難,想了很久,才蹦出這樣一句話來。


    “哦,它不是壞人,我是壞人行了吧。”巫風“嗬”了一聲,陰陽怪氣道。


    巫瑤拍了拍畢方鳥,示意它停下來,掉過臉衝旁邊看不見的巫風道:“師叔為何不喜老狐狸?它並未做什麽。”


    “它慫恿你湊齊八方神物,還叫未做什麽?也不知是何居心!”


    八方神物現世並非壞事,巫瑤不知他反應為何這麽大,心頭沉了沉,不禁道:“師叔既有風華花在手,又知其中隱秘,難道不知八方神物一日不齊,十四師叔便永困長生塔下?”


    “你是如何知曉的?!”


    胳膊上一痛,卻是被雲霧中探出的一隻手緊緊拽住。身側清氣猛然暴漲,巫風的身影出現在雲霧之中,寒霜覆麵。


    “不是說拿神物是為了養身子麽!”


    西嶺山腳下的言語曆曆在目,與此刻自相矛盾,巫瑤自覺失言,心虛地撇開視線,垂頭不語。


    巫風震怒萬分,手上越發用力,仙人之力輕重不分,拽得巫瑤那隻脆弱的胳膊嘎吱嘎吱響,“巫瑤,你究竟想做什麽?”


    巫瑤吃痛,眉頭皺在一處,兀自笑了一聲,語氣幽幽的:“你果然知道,那八樣神物可以救十四師叔。”


    明明可以救最敬重的十四師叔,他卻冷眼相看,秘而不宣。


    難道真如老狐狸所言,十四師叔之死跟他有關?亦或是,他根本不希望十四師叔複活?


    “你拿話詐我?”巫風反應過來,驚怒交加,麵色陰沉,眼底迅速聚起陰霾。


    畢方鳥察覺到二位主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撲棱著翅膀,歪著腦袋,用僅用的一隻圓眼睛望著他們,低低叫喚了一聲,像是在勸和。


    明明懸浮在半空中,巫瑤那顆琉璃心卻在迅速地往下沉去。


    “師叔……莫不是舍不得那株風華花吧?”


    她垂下眼瞼,用慣有的嘲諷腔調開了口。拽住她胳膊的手霍然收緊,骨頭卡啦作響,巫瑤死死咬住嘴唇,強行忍下唿痛求饒的衝動,眼神放空,落在下頭的洞庭湖水不知名之處,眼波中倒映著瀲灩的水光。


    “嗬,好,很好,巫瑤,原來你是這般看我的。”


    巫風清淡的口吻再度崩裂,透露出一絲暗藏的恨意。


    巫瑤聽在耳中,心頭不由升起暢快淋漓、大仇得報之感。


    “相處千餘載,我待你始終如一,不想你事事防備,時時計謀,竟連一句真心話也不願說。難怪你的穆哥哥稱你詭計多端、工於心計,在看人這一點上麵,我的確不如他。”


    巫瑤頓時心如針紮,勉強掀了眼皮,扯扯嘴皮,像是在笑:“師叔,你成仙這麽多年,怎麽還如此天真?莫要忘了,當年我胸口這顆琉璃心可是你親手安上的。倒不如我不願說什麽真心話,而是這琉璃做的心麽,無血無肉,怎會有真心一說呢?”


    久違的互相挖苦、互相傷害、互相揭傷疤。


    果然好言好色什麽的,不適合他們師侄倆啊。


    “倒是我自己疏忽了。”巫風冷笑,身形一晃,化為一道清氣,迅速下墜。帶起的狂風毫不留情地襲向巫瑤,巫瑤躲閃不及,被風兜了滿頭滿臉,就如被風狠狠扇了一耳光,唿吸都覺有些吃力了。


    多麽可笑!


    十四師叔最疼愛的師弟,居然是最不想救他之人。


    不知道長生塔下,倘若十四師叔神智尚在,會做何感想。


    相比之下,青丘山頭那隻身份成謎的老狐狸,也比那冷麵冷心的巫風重情義些。


    那隻老狐狸雖然來曆不明,卻是天底下最熱心於複活十四師叔之人。她知道它不會害十四師叔,這就夠了。


    隻要十四師叔能迴來,那些無辜喪生的族人也會涉水而來。


    巫瑤摸了摸手腕上的兩個手鐲,眼神一柔。


    多年心願在望。


    俯瞰腳底依稀可見的風華府,拍了拍畢方的腦袋,畢方怪叫一聲,俯衝而下。


    降落時,天璿和巫風已等候多時了,身邊站著幾個神色恭敬的童子,巫風身上還吊了一個女童。聽見畢方鳥的叫聲,天璿略微一點頭算打過招唿,掛在巫風身上的圓臉女童扁了扁嘴,不情不願地喊了聲:“姑娘。”那巫風卻佯作未聞,冷著一張臉,一袖子甩開女童,提步邁入府中。


    被無情甩開的女童不禁斜了巫瑤一眼,語氣神態極其不客氣:“你又惹仙君生氣了?”


    “蓮藕啊。”巫瑤被這麽小一個女童鄙視,卻不以為然,隻是扯了扯嘴角,眼神追隨巫風入府。


    他走得很急,頭也不迴,大步流星,一步挾一道淩厲的風,渾身上下殺氣重重,拋開那張精致得過分的臉蛋不說,這氣勢當真如地獄惡鬼。


    渾身長刺的師叔一時是哄不好的。


    巫瑤輕輕歎了口氣,她不會哄人,也不打算低頭認錯。反正這麽多年了,他們也該習慣了對方的刻薄。


    其實,待冷靜下來想想,她也知道是自己誤會了。


    同樣是動用八方神物,隻不過一為自救,一為救十四師叔。巫風對於前者尚且相助,偏偏對後者反應那麽激烈,太不合常理,巫瑤不可能自作多情地認為她在巫風心目中的地位能比十四師叔還要高。那麽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救十四師叔之事非同尋常。關於此事,沒有人能比青丘老狐更清楚,它有所保留,也必有不可言說的道理。


    除去旁的不說,在跟十四師叔的交情上,兩頭大抵都是可以信賴的人,巫瑤不想偏頗,隻得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他們都沒錯,隻是所處的位置不同,思慮不同罷了。盡管,被徹底蒙在鼓裏的巫瑤本人也不清楚,這雙方都在忌憚些什麽。


    誰也不理誰的日子過了兩日,最終巫風按捺不住,還是找了個由頭過來跟她說話,算是低頭了。巫瑤晾了他幾天,才開始迴他話,握手言和。


    隻是二人開始變得事事醞釀,很多時候明明氣得恨不得撕了對方的皮,卻又不得不按捺下怒火,字斟句酌,唯恐一個不慎再次激怒對方,鬧到不歡而散。


    和好?


    看起來是和好了,卻僅僅隻是表麵和好,並未真切“如初”。


    偶爾巫瑤會想起過往種種,二人吵得再不可開交,也從未如此小心翼翼地善後過,隱隱察覺某些東西,隨著這一次吵嘴,乍然遠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即便當真在意,隻怕也很難抓住那些悄然消逝的東西。


    無數緣由橫更其間,二人之間不免生了嫌隙。


    此時的她尚且不知,人世間最善變的東西莫過於情。


    生之難,毀之易。


    千百年積蓄的情義,但凡一朝撕破臉,生了分毫嫌隙,便成無待蓍龜之態,哪怕是再末微的苗頭,再不痛不癢的念想,再無關緊要的閑言碎語,隻等柴火一吹,便成引火燎原之勢,瞬間燒盡千年積蓄,毀去萬般情義,再也無可挽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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