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解,包括崔離,她也不解,但崔離和昭陽大長公主相識數十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除非孝烈皇後複生,否則,任何人的話昭陽大長公主都不會聽。


    昭陽大長公主並非自盡,離世那日與尋常並無不同,看了兩份軍務,提筆寫下準字,如平日那般用了茶點,精致的海棠酥,清香四溢的雪安茶,唯有崔離忽覺出不對來,思忖好大一會子,才迴過味來,是昭陽大長公主的臉上淡淡的笑意,實屬罕見。


    崔離心中酸澀難當,勉強笑道:“除了我,公主可有要見的人嗎?”


    昭陽大長公主搖了搖頭,輕聲道:“阿離,我有記憶時,父慈母憐,長兄友愛,幼弟活潑,看世間何處,皆是陽光明媚,現下在看那四方之地,入目陌路人,遍體生寒,隻覺蕭索,倒不如趁早解脫的好,還好,是我守到了最後,阿兄心軟,若留他一人,一定會難過的。”


    崔離再忍不住,背過身去匆匆將淚拭了,道:“姑蘇鬧得厲害,阿昭是婉儀僅存的骨血。”


    昭陽大長公主擺了擺手,道:“人各有命,不必再說,我保他一時,保不了一世,世道之下的翻雲覆雨手,他遲早會而麵對,早與晚又有什麽區別。”


    崔離不再多說,天忽然暗了,起了風,昭陽大長公主命人取來丹青筆墨,提筆一蹴而就,待到日光重臨之時,崔離打眼看去,但見畫上龍章鳳姿的中年人攜手挽著眉目鋒利的女子,遠處男童手牽女童小童,踏步欲來。


    昭陽大長公主將畫軸卷起,放入懷中,道:“你大仇已報,若想報效天下,馳騁沙場,連夜啟程返迴北關,永世不入京都,日後寧背叛國之罪名,也絕不再入京,若不想再看刀光劍影,那就去海外,走的遠遠的。”


    崔離淚流滿麵,昭陽大長公主嫣然一笑,離身之際道:“保重,阿離,此生與你相識,結為摯友,是為大幸。”


    崔離哽咽不能成言,失聲痛哭,昭陽大長公主步伐堅定的身影,慢慢走遠,直到消失不見。


    昭陽大長公主的離世之因,頗有內情,眾說紛紜,還有不少人私下揣測,大長公主莫不是被當今帝王給害了,這黑鍋扣的,楚景有苦難言,他的確對大長公主有怨懟之心,但他哪有這般大的本事,堂堂執政大長公主,說殺就被人殺了?他要有這等手段和能力,還用隱忍卑微十來年,兢兢克克,才熬到至尊皇座?


    也有說昭陽大長公主假死的,也有說大長公主避出空門的,更離譜的是竟有流言說大長公主得道成仙,修道去了!


    深信不疑的老百姓還挺多,邊關許多城鎮大刀闊斧開始準備修繕大長公主廟了。


    對於種種不切實際的謠言,大楚皇室集體異口同聲表示,心累,心好累,不要再逼問我們了,同宗同族同姓,我們也不知道大長公主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


    無論世人如何作想,昭陽大長公主的離世,已成鐵定的事實,由大楚元帝開啟的景元盛世,自元帝登基,曆經德宗,武帝,再到孝烈皇後,昭陽大長公主,叱吒風雲的百餘年,星漢燦爛的百餘年,隨著楚昭陽的離世,宣告終結。


    現下是一個新的紀年,一個新的篇章,波譎雲詭的朝堂,人心伏動的暗湧,而楚元昭,安分守己的躲在小寒山寺,謹小慎微,不敢踏出寺門半步。


    他曾以為被迫離宮,母後自盡,孤苦伶丁,舉目無親,是他一生最艱難的時刻,現在他發現那並不是,艱難,絕境,沒有人預知未來,誰也不知道明日又如何!


    不管明日如何,生活總要過,就拿此刻來說,樂觀來看,他中的毒被解了,他腦中沉澱了許多書,有個話本上說,學識就是能力,他深以為然,所以,總的來說,眼下,還是很不錯的。


    唯有一點,楚元昭垂下眼,唇紅齒白的少年臉上滿是無奈,思緒漫無邊際,手上動作不停,左手一柄寒光凜凜的彎刀,右手抓住胡亂撲騰的雞,對準雞喉輕輕一劃,溫熱的血跡落在白玉盤中,白苓一溜小跑,端起白玉盆就跑。


    唉,楚元昭長歎聲,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得以苟活至今日,躲過重重暗殺,全賴嫡親大師兄照拂,大師兄仗義仁厚,他應該是感恩戴德,對這位大師兄萬般敬仰的,否則,豈不成了那不知恩的白眼狼了。


    奈何,萬萬沒想到,嫡親大師兄他不走尋常路,不是正常人呐,吹毛求疵尚是小事,言語刻薄卻也無妨。


    大師兄麵上溫厚,骨子裏卻是睚眥必報的性情,寺內有幾隻常來討食的野猴,昨日來了一隻小的,野性尚未馴服,不知事,跳到菩提樹上左搖右晃,結果,衣冠整潔的大師兄正在樹下小憩,被落葉浮塵登頭糊了一臉。


    楚元昭的運氣委實不好,恰巧路過,目睹了個正著,大師兄欲拿野猴算帳,猴精猴精,猴頭最機靈,大野猴見勢不妙,背起小猴,跑得飛快,三兩下沒了蹤跡,深山幽穀,密林野墺,那闖禍的猴頭何處尋訪!


    猴子跑得快,倒黴的就換成了楚元昭這個路過的,今早起來,大師兄命人采買了數十隻小公雞來,對楚元昭道:“有道是殺雞儆猴,這幾隻潑猴,享著寺內福澤,竟無一絲佛性,可見是野性歹毒,需好生教導番,我有寶刀一柄,你就在後山將雞一一殺了,我就不信了,折不服這群野物。”


    楚元昭瞪大了眼睛,無言控訴:“師兄,說好的佛家戒律呢?說好的出家人慈悲為懷呢?”


    俊逸出塵的男子斜睨了小和尚一眼,薄唇輕啟道:“你有意見?”


    楚元昭掃過雪白的僧服,沉默的收迴眼神,伸出雙手,接過寶刀,拎起兩隻雞,以大義凜然的姿態奔向後山。


    路過小白趴著的空地時,楚元昭的內心無比期待,希望小白勇敢的上來奪取手中撲騰不休的兩物,甚至就連手中的小雞仔,在見到小白時,哆嗦不休,痙攣不止,白眼翻了大半,眼看是活不成了。


    誰成想,作為猛獸中的王者,小白抬起尾巴朝楚元昭打了個招唿,壓根就沒分給楚元昭手中提著的小雞仔半個眼神。


    楚元昭: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我是出家人,出家人,大慈大悲的佛祖,請原諒弟子吧。


    殺生這種事,特別是殺雞這種事,一迴生,兩迴熟,殺的多了,心也就麻木了,比起起氣喘籲籲的白苓,楚元昭的心中甚至有些慶幸。


    也不知大師兄要雞血有何用,隻要新鮮的,還要熱的,聽白苓說,離開雞身半刻也不要,前兩迴跑得慢了,送迴去的雞血被丟掉了。


    待楚元昭麻木不仁的宰了數十隻雞後,又開膛破肚,將雞身洗淨,依大師兄的話,留出最肥美的五隻,餘下的,灑上芳香濃鬱的香料,用荷葉包了,沿河邊九步遠,挖坑三丈埋入一隻。


    楚元昭忙得灰頭土臉,整整一天的功夫,總算忙活完了,離開河邊時,楚元昭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暗中似乎有人窺視,脊背陰寒。


    楚元昭仿若未覺,隻顧埋頭向前,略行幾步,壓力驟減,如芒在背的感覺消失不見,大野猴吱吱怪叫了兩聲,“嗷嗚........”一聲悠長虎嘯響徹山林,震人心神,仿佛山穀也隨著這聲虎嘯晃了晃。


    深山之中伏在暗處的魍魍魎魎斂聲屏氣,無聲無息,似乎被定格了一般。


    當楚元昭走迴山寺後門前,望見眼中的情景,茫然立在原地,片刻後,眨了眨眼睛,仔仔細細打量周遭,門上的佛偈,是四祖之偈,心自本來心,本心非有法。有法有本心,非心非本法。


    楚元昭淩亂了,他確定這是寺院的後門,既然是自個寺院的後門,眼前不拘一格的大師兄,怎會穿了一身道家法服?上清冠,對襟袍服,霓裳霞袖,彩錦淺幫雲靴,圓頭厚白底,威嚴莊重的道家法服!!!


    手持.........楚元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用了數個時辰的刀,那柄刀下結果了數十隻雞的性命。


    楚元昭生無可戀的閉上了眼,蒼天呐,八方神靈,來個雷劈死我吧。


    性慧道長厲眼掃過,無須自家大師兄開口叱責,楚元昭拔腿就跑,直跑迴寺裏,方停腳,換了口氣,心中的疑惑又湧入腦海,大師兄一個和尚,身為寒山寺首席大弟子,未來的方丈,在寺院門口,布陣設案,大行道家法事?


    大師兄果然不同凡響,在佛門和道家兩派之中從善如流,不愧是他嫡親的大師兄。


    當夜風聲鶴唳,山澗中傳來地動山搖的震顫,仿佛外麵天崩地裂,山石崩塌,有不知名野獸淒淒艾艾叫聲不絕,或有狼嚎虎嘯源源不絕於耳,直到天明之時所有聲音歸為寂靜,近乎詭異的寂靜,寺外所有花鳥魚蟲一切生靈,像天冷之時的寒蟬,或淒切,或噤聲,徹底的鴉雀無聲。


    楚元昭一夜未眠,跪在蒲團上,虔誠的念經,他祈禱,祈禱他的大師兄平安歸來,寺內眾人亦如此。


    第二日,楚元昭來到寺外,傻眼了,茫然四顧,院門前的路呢?一行行的佛門聖樹呢?佛家梨、桃、杏、紅果樹呢?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楚元昭不死心的繞著寺院走了幾圈,終於確定了一個事實,寺院好像被徹底隔絕了,先時的寺院依山而建,棲峰而隱,樹長蔭深,四季輪迴,年複一年,寺院逐漸隱匿,隻有山腳的一處寒潭可上得山來,左側有一條斜徑,乃相熟的大戶人家送供奉用度所行,後山九曲十八折,費些功夫,沿桃花潭斷涯處,蜿蜒迂迴,也能上得山來。


    若以前的寺院是水芙蓉的花蕊,百竿托舉,那現在的寺院則是陷入了穀底,隔絕於世,進出不得,楚元昭苦笑審查員真成了避世絕俗,杜門絕跡了。


    對於大師兄高深莫測的手段,為什麽他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呢?大概是因為驚訝的次數太多,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楚元昭自嘲一笑,如果不是他惹來的禍端,大師兄就不必費盡心機了,恩德如山,何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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