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昭的話音落地,性空沉默了,楚元昭眸中若有若無的淚意,他清楚不該怨,他隻是不明白,無法控製的設想另外一種可能,母親走得毅然決然,或許是因為世間滿目無至親的悲涼,除了他這個兒子,母親已無同胞血脈之至親。


    如果,早知道他的舅舅在世,母親做某些決定的時候,會不會遲疑,會不會猶豫,會不會有另外一種選擇。


    如果可以重來,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換取母親的安好,這並非是緣於孝悌忠信的名頭,更不是他對母親的感情勝過一切,他隻是不想用母親的命,來換取自己的苟活。


    性空的語氣有些遲疑,沉吟許久,方道:“元昭,這天下很大,世間更大,天外有天,從來都不是空話,我的過去是一段漫長的經曆,我對韓家並無太大的眷戀,記憶是一點一點恢複的,你來到寺裏我才恍惚記起當年發生的事情。”


    楚元昭看著性空,眼中劃過一抹憤怒,自他來到寺內,無論是血脈天性,或性格使然,他對性空有著純粹的信任,和盲目的親近,可他沒有想到,這個是他長輩的人輕描淡寫的說出,他不記得一切,生養他的家族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楚元昭怒不可遏,惡狠狠的瞪著眼前天性薄涼的長輩,為長不尊,性空的神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性空素來笑眯眯的模樣,陡然麵無表情,反顯得突兀,不同尋常。


    性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嚐試讓他冷靜下來,一貫鎮定自若的少年,像炸了毛的小獸,迅速的躲開了性空的手。


    性空收迴手,背在身後,轉頭眺望遠方,溫聲說:“元昭,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人降臨於世是獨立的個體,悲歡喜樂隻是一個人的情緒,和他人無關,你要為母報仇鳴冤,是你自己的事,你的憤慨,惱怒,怨恨,我不能體會,也無法感同身受,同樣,你的母親自幼便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她足夠聰明,我相信她所做的決定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她嫁給你的父親,是她一意妄行,固執己見,打小她就和別人不同,別人倔強,至少撞了南牆,撞個頭破血流,知道迴頭,可她不一樣,她選的路,至死也不會迴頭,沒有絕頂的智慧,偏偏長了一身桀驁不羈的傲骨。”


    性空白淨的臉上滿是無奈,偏過頭道:“阿昭,我在世與否,對你的母親並沒有任何意義,倘若知道我在世,或許她了結自己會更快,因為一片真心,錯付了良人,你母親執意嫁給你父親時,我當初年輕,尚未開悟,憤怒促使我口不擇言,說了許多傷人的話,你母親同樣年輕不知事,賭氣說若你父親負她之日,便是她自毀雙目之時。”


    楚元昭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印象中的母親雍容華貴,寡言少語,威嚴甚重,妃嬪嘰嘰喳喳鬧騰不休的時候,母親淡淡開口兩句,輕鬆彈壓岔岔之人,他小的時候,就知道母親是個厲害人,可他不知道,母親年輕時,竟是性情剛烈似火的女子。


    性空眸中似有懷念,更多的是平靜如水的淡然,看著性空超凡的灑脫,甚至連一絲悲憫也不曾有,楚元昭發現自己先前的委屈,是一場笑話,可憐又可悲。


    楚元昭感到更難過了,心中翻江倒海,酸楚難抑,索性坐在山崖之巔伏地大哭。


    不知哭了幾時,有人坐在他身旁,遞過來一塊帕子,楚元昭抽抽噎噎的接過來,還是委屈,繼續哭,直哭到西風殘照,晚霞鋪天。


    身邊的人歎了口氣,一隻胳膊將楚元昭攬入懷中,楚元昭掙了掙,沒掙開,小聲說:“我該叫你舅舅,還是叫你師兄呢。”


    性空咬了個草根,漫不經心的道:“隨你,想叫什麽,就叫什麽。”


    安靜了一會,楚元昭問道:“舅舅,我很麻煩嗎?”


    性空懶洋洋的道:“還成。”


    楚元昭不高興的擰緊眉,想了想,肯定的說:“不是我麻煩,是你們怕擔責任,六皇叔是閑雲野鶴,舅舅不喜俗事,我是塵世中人,你們怕沾上我惹麻煩。”


    性空挑了挑眉,曲指敲了兩下光溜溜的腦門,笑道:“這不是自個想的挺明白的,那還問什麽?”


    楚元昭撇了撇嘴,不解的問:“舅舅,成佛成道真的那麽好嗎?”


    性空搖了搖頭,神情變得凝重,仰頭看向遮天蔽日的皚皚雲朵,斬釘截鐵的說:“我並不是要得成正果,而是一定要去往九重城闕之上。”


    餘下的話,楚元昭並未聽清,眨眼之間,黑雲壓頂,陰雲密布,頭頂轟隆作響,電似火龍,傾刻便要直霹而下。


    性空“嘖”了聲,抱著楚元昭躲進了小白的窩,常言說狡兔三窟,小白的窩卻不止三處,僅楚元昭知道的就有五六處,凡是不潮濕,山洞寬敞之處,小白通通撒泡尿劃為自個的窩。


    今天的這個山洞有些不同尋常,內外兩間,石桌石凳石床一應俱全,抬頭之處懸掛著幾幅卷軸。


    楚元昭將將卷軸取下,打開來看時,吃了一驚,深吸一口氣,那畫上赫然是一柄劍,楚元昭閉了閉眼睛,那劍名曰定國,他曾見過無數次那柄劍,因為定國懸掛在父親的腰間,是帝王的信物。


    “舅舅,你為什麽要告知我你的身份,或者說,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性空莞爾一笑,撫掌歎道:“我和大師父打賭,大師賭你會放下仇恨,投身佛門,我賭你會掌管天下,你的天資不算太過聰明,倒也不算愚笨。”


    楚元昭不語,隻是靜靜的看著性空,這位對他避之不及的嫡親長輩,性空撫額,頓了頓,正色道:“我要離開寺院遠行,歸期無蹤,我和你之間有血脈之親,念及長輩情誼,今將定國寶劍傳予你,若有朝一日,你君臨天下時,願你記得開、國太、祖的訓箴,以慰韓家的烈祖烈宗。”


    山洞外的雷電愈發緊密,性空匆匆交待完話語,轉身出了山洞,身形一刹那消失的無影無蹤,楚元昭追到洞口,卻始終找不到來時的路,心亂如麻之下,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楚元昭被困在山洞,一困就是三天三夜,直到小白上山捕食,才將楚元昭銜迴寺院。


    睡夢中的楚元昭,隻覺得頭痛欲裂,身上無處不疼,耳邊似乎有小姑娘期期艾艾的哭聲不絕於耳,更吵得人不得安寧。


    當楚元昭醒來的時候,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雙眼紅腫的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楚元昭吃力的抬起手,拭去小姑娘的淚,笑道:“哭什麽,我人不是好好的。”


    黛玉哇的一聲,哭的更響亮了,楚元昭溫言軟語哄了許久,黛玉又看到楚元昭頭上的傷,不敢再哭,眼圈紅透,含著淚,晶瑩剔透的水珠在眼眶內打轉。


    楚元昭心緒翻騰,胸口百味陳雜,僅存的至親對他避之不及,視為累贅,就連小姑娘的母親幫助他,是念在母親的情份,而林太太,那是一位擅長權衡博弈的聰明人。


    唯有眼前的小姑娘,一心一意是為了他這個人,隻是為了他,想到此處,楚元昭鼻框一酸,熱淚洶湧而出,黛玉無措,兩個小人兒索性湊到一處抱頭痛哭。


    林母和賈敏踏入房內時,頓時愣住了,鄭嬤嬤懷中的林郗笑得一臉天真無邪,拍著手直樂。


    林母迴過神來,和賈敏對視一眼,帶著林郗出了屋子,房內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直到無聲無息。


    林母自言自語道:“終歸是個孩子。”


    賈敏看著山巒的石刻彌勒佛,大慈大悲的佛祖啊,微微睜闔的雙目,憐憫的俯瞰眾生,孩子又如何呢?有些事情是注定躲不過的,生來龍子鳳孫,即使遁入空門,仍逃不過頭頂的這片天。


    楚元昭心中抑鬱,黛玉和他心靈相通,好容易如願上了山,見了心心念念的人,卻高興不起來,兩人悶悶的,話也未曾說兩句。


    林母臨走之際,有小沙彌奉覺遠大師之命,送了一個小匣子來,隻道賀故人多子多福。


    林母接過來若有所思,叮囑小沙彌代她覺遠大師致謝,帶著淚眼汪汪的黛玉,一行人等伴著蕭蕭秋瑟,踏上了歸途。


    晚間,覺遠大師摸了摸楚元昭的頭,楚元昭慢吞吞的起身行禮,安靜的坐到一旁。


    覺遠大師歎了口氣,道:“妙遠,我見多了詭譎雲湧,看慣了世事無測,我希望你能收住心,在寺內安渡餘生,但我知道,荒山野寺留不住你。”


    楚元昭睜大了眼睛,兩顆大眼珠瞪得大而圓潤,覺遠大師的心頭掠過一抹惆悵,同脈血緣之間,總是有些相似的,每每看到小妙遠,總讓他記起那位偉大的帝王,他的父皇,大楚元帝。


    覺遠大師慢慢的轉動佛珠,輕聲道:“妙遠,人和人之間的緣法是有限的,譬如你的母親,你的舅舅,譬如我,緣生緣滅,緣盡緣散,終有時。有朝一日,你登上了那個位置,俯瞰天下時,我希望你不要辜負這天下,辜負楚家大好河山。”


    楚元昭站起身來,欠身一禮,鄭重允諾。


    覺遠大師微微一笑,低聲道:“人生百年,原有無數話語,但真正到了這一時,無話可說,是非對錯,皆成雲煙,愛恨情仇,不過如此。”


    語畢,覺遠大師微微垂下頭,不動了,大楚文啟十六年,一代高僧覺遠大師闔然而逝。


    寺內響起了低低的哭聲,天空淅淅瀝瀝的飄起了秋雨,林母望著細小的雪花,忽而淚流滿麵。


    大楚北關,昭陽大長公主帳內,韓雅意迴稟完軍務,雙手捧著的折子一直沒有被人接過,韓雅意不解的抬起頭,卻見昭陽大長公主麵白如紙,唇畔的那抹殷紅血跡,刺人心神,雪白的宣紙上鮮紅朵朵。


    韓雅意登時嚇得心驚肉跳,昭陽大長公主卻很平靜,聲音不高不低,不輕不重,一如素日的沉穩:“取素衣來,擺駕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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