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次日,黛玉心心念念的山寺之行並未如願,鄭嬤嬤命人守著佛堂,自個去迴稟林母陳萱自縊之事,再者請官府仵作來驗屍,又派人到陳家報信,忙碌得腳不沾地。


    才送走仵作,門口的管事嬤嬤迴話說,陳萱的貼身丫鬟湘兒抱著繈褓,跪在林府門前,哭得泣不成聲,自從昨夜陳萱的親口訴說,林母方知曉湘兒先前怨恨陳萱的緣由,這會子,陳萱死了,人死百消,再提舊事已無意義,便命人帶了湘兒進來,隻是心裏不免奇怪,陳萱害了湘兒的姐姐采月,這湘兒的本性竟豁達至此,既往不咎了?


    林母捏了捏眉心,命前來迴稟的老媽媽帶湘兒進來,不多時,湘兒緊緊抱著孩子,珢珢瑲瑲的跟在管事媽媽後頭。


    湘兒見了林母,“呯”地跪在地上,央求道:“老夫人,您慈悲,救救我姐姐吧。”


    “你姐姐”,林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問:“難道當年你姐姐並沒有死?”


    鄭嬤嬤悄聲道:“主子,您忘了,因采月驟然身亡,不明不白的,您不放心,還請了城南的李短刀來驗過屍。”


    “對,”林母自言自語的應了聲,城南李家是姑蘇城有名的煞星,原是賣肉為生的屠夫,早些年年景不好,李家禍事連連,先是李家老兩口病死了,李大之妻和李大拌了幾句嘴,賭氣上了吊,李家老大精神恍惚,掉到了井裏,等拉出來,人早就涼得透透的,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隻剩了個纖弱的李二,並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街坊鄰居指指點點,都說是李家殺豬造了孽,作了惡,這是得了報應了,瞧著吧!


    李二聽見這樣的流言蜚語,半信半疑,過了沒倆月,李大留下的三個孩子死了倆,隻留一根獨苗病怏怏的,李二求爺爺告奶奶,求神拜佛,布施行善,李獨苗的精神頭奄奄一息,見李獨苗病危,流言蜚語傳得更邪乎了,李家作下的孽大了,引來了煞氣,李家這一脈死不絕不算完。


    李二聽到這樣的話,火冒三丈,大罵了三天,心中發了狠,解了冠,換了粗衣,尋了些門路,花費了些銀錢,弄了個劊子手的營生。


    許是神鬼怕惡人,李獨苗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半月的功夫,竟能下床走路了。


    李二做了劊子手的消息傳開,脊梁骨險些被人戳破,無論走到哪裏都被人指指點點,紛紛議論,李家的人也忒惡了些,殺了數不清的生靈,作下無數的惡孽,也就罷了,這會子還不知悔過,積德攢福,竟要去殺人,可見這家人不詳,兇神惡煞的緊,等著吧,報應終有一日要來的。


    李二背了個天地煞星的罵名,成日家大搖大擺的晃來晃去,也沒能讓七大姑八大姨如願,親眼見到報應,反倒是李獨苗受李二影響,整日端著宋元三錄不撒手,破了幾件詭譎的奇案,聲名鵲起,尤擅辨別死因。


    當年采月身死,林母滿腹疑慮,為解亡者其冤,特請來鼎鼎大名的李行人,李行人一口斷定,采月之傷為男子所為,林母對陳萱的疑心,也正因為此才去了大半。


    斯人已逝,多想無益,林母疲憊的搖了搖頭,命鄭嬤嬤接過湘兒懷中的繈褓,湘兒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死死抱緊懷中的繈褓,湘兒顫聲道:“不敢瞞老夫人,更不敢連累他人,孩子見喜了。”


    湘兒喉頭哽咽不能言,悲嗆道:“老太太,我實在沒法子了,才來府上求您,城內外的郎中說是藥石罔效了。”


    見喜,天花,林母心頭一突,立刻站起身來,對外吩咐道:“在這個院裏的人,並見過湘兒的人,不要去他處,湘兒進來的路,灑上草木香灰,再預備桑蟲,豬尾,供奉痘疹娘娘,派人到後院請李芙來,再者,鎖了玉兒和敏兒的院子,不許人出入。”


    天花非同一般,若擱尋常也無妨,隻是眼下黛玉林郗在府,兩個嬌滴滴的小祖宗又素來多災多難,不容有失,豈敢冒半分風險,鄭嬤嬤自是知道輕重,速去辦理,臨走不忘惡狠狠瞪了湘兒一眼。


    林母提及黛玉和林郗,湘兒麵若死灰,哆嗦不休,一怕林母埋怨,不肯診治嬰孩,二惱自個唐突,竟忘了兩個小主子,把得了病的嬰孩抱入了林府。


    見她怛然失色,倉皇失措,林母搖了搖頭,溫聲道:“好了,孩子要緊,已然至此了,先讓李姑娘看看孩子。”


    湘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羞愧得無地自容,正在這時,李芙急步趕來,來不及行禮,直奔孩子而去,在場眾人不自覺提著口氣,緊緊盯著李芙的動作,李芙的臉色愈來愈沉,眾人的心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屋內的氛圍既壓抑又沉悶,胸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


    忽然,李芙小小的“呀”了聲,眾人不約而同睜大了眼,李芙匆匆起身寫了個方子,命人去抓藥,又對林母道:“太太,您放心,這不是見喜,隻是出痘了,我在一本古書上見過這種病,殊異於見喜者,病急而險,十個時辰內,若傷者結痂,可無礙也。”


    林母臉上的焦慮仍未去除,憂心忡忡的問:“可有把握,此病傳染否?”


    李芙搖了搖頭,道:“那病隻寥寥數句,若不是孩子未發熱,我也辨認不出,防著些好,病因不同,病症也有大不相仿的。”


    林母頷首,李芙取出一包藥粉,吩咐湘兒,若嬰孩身上有潰爛之處,敷上藥粉即可止癢生肌,隻是這藥唯有一點不好,若不留神,極易留疤,湘兒感激涕零的謝了一番李芙。


    林母不顧鄭嬤嬤的阻攔,親自去瞧了眼孩子,隻見小巧嬰童,胖嘟嘟的,兩頰紅紅的,大病在生,身上卻不見消瘦,林母不禁淡淡一笑,待湘兒輕柔的為女童拭汗,林母倒吸一口涼氣,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訝然。


    采月是陳萱奶媽的女兒,五六歲就進了陳府,關於她的名字還有一樁故事,據說她生下來時,額角便有一道小巧如新月的胎痕,令人十分驚奇,陳萱母親陳二夫人,拿這事當件稀罕事,屢次對外提起,也因為此,陳二夫人親自為采月取名,又把她召進府裏,特特指給女兒做玩伴。


    而現在,女童的額角,一道小巧如月牙的胎痕,和當年的采月竟一模一樣,林母自謂這一生,聽過的,見過的稀罕巧聞,數不清道不盡,卻從過想過,會有這樣因果往複的報應,明明白白的擺在她的眼前。


    林母有些恍惚,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神佛不成,說到底,林母是不信神佛的,若神佛有靈,古往今來,惡人何其多,為何不見天打雷劈五雷轟,為亡魂解其冤呢?目連尊者說,隨其緣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勸人向善的箴言,若信天地神佛,信皇權至高無上,她早就被這個世道磋磨死了。


    林母眼中微潤,萱兒那個傻丫頭,的確悔了的!


    可惜卻沒有辦法迴頭了,她的貪婪,她的私心,夾雜著采月這一條命,怎麽迴頭呢,因果,因果,無因哪來的果?


    因著這場預料不及的變故,山寺之行,一再耽擱,到最後,院門都不許出了,黛玉悶悶不樂,大哭了兩場,不思飲食,不過三五日,巴掌大小的臉,兩顆大眼珠空蕩蕩的掛著。


    馮嬤嬤眼裏泛酸,心疼的揪成團,寬慰道:“好姑娘,太太封了院子是為了姑娘好,若姑娘病了,姑娘想想,太太和夫人定要擔憂的,前兩日,姑娘跌著了,嚇得夫人臉都白了,鬢發來不及理,衣裳也來不及換,小少爺都不管不顧了,隻一心掛念姑娘是否這好,姑娘,你若是不愛惜自己,太太和夫人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再者咱已經迴到姑蘇了,遲一些去見小師父,小師父必會體諒的。”


    黛玉撅了撅嘴,一貫亮晶晶的兩顆眼珠,無精打采,蔫蔫的說:“嬤嬤說的道理我明白,我隻是為妙遠哥哥難過,他隻有我一個玩伴,整日困在山上哪裏也不能去,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去了京城,見了很多世麵,大開眼界的快樂,不能和妙遠哥哥共享也就罷了,可我答應過哥哥,迴到姑蘇一定會去看他的,但我卻一再失信,嬤嬤,我的心頭酸酸的,我是不是病了?”


    “哎喲,我的傻姑娘哎。”馮嬤嬤又好氣又好笑,柔聲細語又哄了黛玉好一會,黛玉的情緒才略好了些。


    此時,小寒山寺,秋風上行,草木疏而不積,山川澹而不媚,叢蘭欲秀,秋風敗之,楚元昭僅著單薄僧衣,駐足懷穀峰顛,靜靜的凝視著山下,潭水幽深而靜,潺潺不絕於聲,蕭瑟的秋風吹來寂寥的悲悵,楚元昭似乎聽到了山腳叮咚作響的溪流聲。


    小白躡手躡足的來到楚元昭身後,大貓不懷好意的眯起了眼睛,正要嚇人一跳,忽然,大貓脖頸的絨毛豎了起來,發出低低的吼聲,性空神出鬼沒的憑空出現,把兩個對峙的貨,踢到山下。


    動手之快、準、狠,性空得意的勾了勾嘴角,對自個拳腳之精湛感到萬分自得。


    拍了拍楚元昭的肩膀,“又充當望夫石呢?”性空漫不經心的調侃。


    楚元昭迴過頭來,很認真的看著性空問:“二師兄,你到底是什麽人?或者說,你是不是人?”


    性空嘴角微微抽搐,瞪了楚元昭一眼,小和尚絲毫不為所動,身長尚不足五尺的少年,沉著而冷靜的看著他。


    性空扯了下唇,無奈的說:“因為我功夫好,你就說我不是人,這也忒荒謬了些,我不是人,還會是神嗎?”


    楚元昭的眸中閃過一抹悲哀,他望著不遠處聳入雲天的萬木崢嶸,輕聲說:“我的母親是不信神佛的,而我的外家,傳有家訓,不信天地,不信鬼神,不信命運,我該叫您舅父,還是叫您師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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