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萱是一個表麵木訥,實則內心自有主意的人,發了狠,定了心,反能和那女子撕纏不休,一時間,局麵僵住了。


    陳萱少言寡語,並不表示她傻,她不清楚女子的來曆,但她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身子是她自個的,寄人籬下看人眼色也還罷了,這會子,來個孤魂野鬼就想占她的身子,說破天去,也沒有這樣的理,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什麽為了你好,幫你達成願望。


    “啊”,陳萱眼珠通紅,血絲蔓延的近乎妖異,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我自個不會報,為什麽要你幫我報?你占了我的身子,日後意欲如何?鳩占鵲巢,心安理得的享受我的一切?


    那我呢?我算什麽?我在哪裏?陳萱的靈魂深處陡然迸發滔天的恨意,掐住那女子脖子的手越收越緊,直到手中空無一物,入目之處化為虛無,不遠處浮光躍影,碧彩輝煌的宮殿開始坍塌、崩裂,就在陳萱的眼前化為一片烏有。


    陳萱茫然四顧之際,耳邊傳來女子詭異的輕笑,陳萱的眼前一白,顳顬刺痛,天旋地轉,徹底失去意識的陳萱,目眩頭暈,仿佛被夢魘,她看到了一個人的成長經曆,或者說無數人,她見到了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事,甚至,甚至。


    寒山寺客堂內,陳萱囈語不斷,身軀時而發抖,時而安靜的無聲無息,胸口甚至沒有丁點起伏,丫鬟采月偷偷看了眼闔目盤坐的道人,躡手躡腳的想要去試自個小姐的鼻息。


    道人身姿英偉,腰佩長劍,麵容青雋,神情嚴肅,約摸四十許人。


    采月才探出手,突然後背生寒,身子仿佛被定住了,道人淡淡道:“你家主子在危難之中,禁不住外力觸碰,元神若是破了,三魂七魄會歸入九幽之下,永無轉世之機。”


    采月聽那道人說話,如踏雲端霧裏,一字不解,正欲開口問,整個人卻變得輕飄飄的,軟綿綿的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滿眼桀驁的女子抱怨道:“師兄,您倒是有耐心,對一個小丫鬟也端得住性子,您是想個主意,怎麽把三生石收迴來?”


    中年道人瞪了女子一眼,拂塵隨意一揮,采月自地平空而起,輕輕地落於錦榻之上。


    女子臉上露出不服氣的神色,咬了咬嘴唇,跺了跺腳,出了屋子,道人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陳萱,意味不明的歎息一聲。


    他輕聲對外喚道:“阿瑤”。


    先時氣鼓鼓的女子轉怒為喜,迫不及待的問:“師兄,您有辦法啦?”


    道人眉心浮現淺淺的溝壑,顯然事情很棘手,凝視了陳萱片刻,方道:“三生石的精魄受損,無法自主本體神力外泄,引來九天八界的殘孽,我可以引出三生石的本體,以便將三生石的神力封印,但此女的魂魄已殘缺,和孽相融為一體。”


    被喚作阿瑤的女子挑了挑眉,冷笑道:“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食親財黑的貪婪小人,也有大毅力,能擋得住異孽奪舍。”


    “哼”,中年道人冷哼一聲,道:“若非你魯莽無狀,丟失本門寶物,怎會惹來這場無妄之災,連累無辜百姓。”


    阿瑤柳眉一豎,梗著脖子,搶白道:“方才明光鏡裏看得清清楚楚,貼身丫鬟勸她還給我,她死活不聽,還敢把三生石放胸口,她不倒黴,誰倒黴?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少幹點偷雞摸狗的事,禍事還會上身?”


    中年道人怒極反笑,衣袖大力一拂,叱責道:“照你的說法,都是她的錯,是她奉命將三生石帶迴九幽台,是她將此物遺落凡間,又不曾及時發覺,害了自個是罪有應得,你白玉無瑕,清白無辜,千古奇冤。”


    見道人動了怒,女子的氣焰頓時軟了,揪起自個衣角,小聲的說:“不能全怪她,但她也不是無辜的。”


    中年道人見女子服軟,怔了片刻,方道:“阿瑤,修道之人不涉人間之事,你這般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悔過,遲早有一日,你會付出代價!無論是你,還是床上的女子,你們都逃不過命運的清算,她是不知者不罪,你卻是明知故犯,日後天道的無測,你們兩人都躲不掉。”


    聞言,女子笑了,明媚笑靨張揚而恣意,像極了茂林翠竹之上的驕陽。


    中年道人靜靜的看著女子,沉甸甸的眸中深處,氤氳著淡淡的悲憫,有的人,太年輕,年輕氣盛,總以為犯錯又如何,知錯改了就足矣,他們卻不明白,那隻是教化世人的虛假話而已,有的錯誤,從來都沒有迴頭的機會。


    可惜,年少輕狂的孩子,這些道理,他人的諄諄告誡,肺腑之言,苦口破心,永遠聽不進去,人生,公平而公正,絕不會因為你的悔不可及,給予重來的機會。


    中年道人無意再說,費了一番周折,取出三生石,帶走了喚作阿瑤的女子,他們走後的第三天,陳萱和采月同時醒來,窗外的碧綠竹林,仿佛憑空泛起漣漪,有無形的水紋波動即止。


    陳萱在醒後的第七日,想起了遊魂浮夢的所見所聞,暗想佛家講三千大千世界,原以為是杜撰的繆言,如今想來,卻像是真的,隻是,令陳萱不解的是,那紅樓夢為何對林家之事,知曉的事無巨細,仿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的事,連她這個親戚都不知道,莫非,世上真有能掐會算的神仙。


    陳萱旁敲側擊問了幾次采月,才發現不對,采月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陳萱幾番試探,斷定采月不隻不記得那塊石頭,連她昏迷也不記得了,陳萱的心頭掠過一絲輕鬆,別的她不怕,她就怕瞞不過表姑媽,被趕迴陳家,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白天陳萱打定了主意,隻當那石頭和奇遇的事從未發生過,如此一來,對大家都好,但這夜午時,陳萱醒來,看著床畔睡意香甜的采月,胸中忽然湧起一股濃烈的戾氣,這股戾氣來得突然,來得迅速,心底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說,殺了她,殺了她,一了百了,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等你迴了林府,一定會倒黴的,你想被趕出林府嗎?想被趕迴陳家,看那個惡婆娘的臉色嗎。


    橫也是死,豎也是死,還不如,就這樣,陳萱的腦海天人交戰不休,等她迴過神來的時候,采月驚駭的麵容,青灰的臉色,脖勁的淤紫,猝不及防的映入了她的眼睛。


    陳萱潸然淚下,再後來的事情,她也不記得了,她對林家表兄並沒有滔天的執念,無媒苟合,欺上瞞下,自薦珍惜,挑撥離間,陳萱捂住了臉頰,甚至殺了打小護著自己的丫鬟,她怎會如此喪盡天良?如此滅絕人性?


    陳萱淚如雨下,失聲痛哭,在陳萱斷斷續續的話語裏,林母拚湊了個七七八八,禁不住眉心一跳,饒是林母久經世事,飽經風霜,見多了大風大浪,卻還是萬萬沒想到,養了十來年的表侄女,竟會有匪夷所思的古怪經曆。


    林母長歎聲,自語道,難怪,難怪安分老實的人,會一夜間性情大變。


    上一刻,哭的涕泗滂沱的陳萱悄無聲息站了起來,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鬼氣森森,未語先有三分寒,猙獰如鬼魅,一步步的走向林母,慢慢伸出了雙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萱的臉頰,莫名其妙的出現了兩個巴掌印,林母隻覺眼前一花,手上似有活物,定睛看去,卻是林郗的玉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依稀瞧見玉佩中有個光腦門的小和尚,蹺著二郎腿逍遙的坐在蒲團上。


    陳萱冷笑道:“敢擋我的路,你知道我的來曆嗎?”


    “我呸,”小和尚懶洋洋的說:“老子九界第一,舉世無雙,你個鬼不鬼,魅不魅的殘魂野魄,今個不巧老子被封印了,對付你這種貨色,才需要活動下手腳,否則,就算你三魂九魄俱在又怎樣?像你這種貨色,老子以前都不屑於動手!今個小爺親自出手,你簡直是九十九代祖墳上冒青煙,九萬九千年,修來的狗屎運。”


    陳萱被氣了個倒仰,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你有這樣厲害的本事,還不是被封印了,有本事,出來分個真章。”


    “哈哈哈”,小和尚笑得樂不可支,前仰後合,等他笑夠了,才說:“你倒是走一步給我看看。”


    陳萱方覺出不對來,前後出現了兩位道人,有一人正是昔日的中年道人,另一位年輕些的,劍眉星眸,氣宇軒昂:“芟荑,你自恃老謀深算,卻算不過天道秉正,想借本界躲過九界追殺,癡心妄想。”


    “哈哈哈”,一道雄厚的男聲,在陳萱體內響起,伴隨著笑聲愈發響亮,一位眉眼陰騭的老人,逐漸現出身形,正是年輕道人口中的芟荑,老邁龍鍾,白發垂地,一派顫顫巍巍的孱弱,麵前的兩位道人,眉毛也不曾動過半根。


    芟荑自言自語的感歎道:“一直都有傳言,九華界出過上古大能,我應該相信的,可惜我不信。”


    芟荑自嘲一笑道:“現在想信,也晚了。”


    兩位道人對視一眼,無須多言,一番鬥法後,倚仗手中寶物,收了此賊。


    年輕道人將寶瓶攏入懷中,恭恭敬敬走到小和尚麵前,長身一禮,方道:“見過玄太師叔,玄太侄孫有禮了。”


    小和尚擺了擺手,嗤笑道:“有兩分名氣的魔頭,竟能化去功法,蟄伏在女子體內,曆八世輪迴,歪門邪道的,虧他能想出來。”


    小和尚無意再說,命他兩人自去了,撓了撓頭,對著地下一點,陳萱的眼神由黯淡漸漸變得清明。


    次日晨起,鄭嬤嬤推門而入見到的是懸梁自盡的陳萱,桌上幾行字,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十二因緣無妙果,三千世界起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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