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扁了扁小嘴巴,哽咽一會子,待到了梨香院前梧桐樹下,含著淚讓馮嬤嬤擦淚,可憐巴巴的小模樣,別提多委屈了。


    馮嬤嬤仔細替黛玉拭了淚,見黛玉兩眼腫得活脫脫兩個大核桃,“哎喲”,了聲,心疼的勸道:“姑娘,你這難過,您的外祖父看到了該多傷心呐,好姑娘,聽話,快別哭了。”


    黛玉點了點頭,無精打采,蔫蔫的,平日靈動活潑的小姑娘成了霜打的茄子。


    待見了賈代善,黛玉果然不再哭了,走到賈代善身旁,抓住衣袖一言不發,賈代善拍了拍她的小肩膀,笑眯眯遞給她一把通身鑲嵌翡翠的小劍,隻見那劍不過巴掌長,小巧玲瓏,精質良玉,比尋常的佩劍更添了幾分華美。


    黛玉眼中一亮,小臉上不由帶出了幾分高興來,大聲問:“外祖父,這是給玉兒的嗎?”


    賈代善含笑點了點頭,黛玉愛不釋手的拿著小劍翻來覆去的把玩。


    賈敏看著那柄小劍,微微失神,她年幼時,兩位兄長不喜刀劍之利,唯她對武課興致盎然,父親聽聞,便命人尋京中能工巧匠,花費不知多少銀兩珠玉,打了十幾把小劍來,父親當年許她,每年生辰予一柄,待得日後上陣殺敵時,就怕她不稀罕這些精致玩意了。


    賈敏輕歎,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情,她都忘了,想不到兜兜轉轉,這些東西,竟會到了她女兒的手中,不知是巧合,或是天意如此?


    賈代善慈愛的看了眼專注的黛玉,捋了捋胡須,溫聲道:“敏兒,不管你走到天南海北,我都在榮國府等你迴來。”


    賈敏心中一酸,滾滾熱淚再忍不住,打濕眼簾,賈敏別過臉拭淚,勉強道:“本不想做小兒女之態,怕爹您老人家嫌棄。”


    賈代善眼中亦是酸澀,輕歎,父女兩人,一時間竟相對無言,說什麽呢?賈敏不怨,賈代善心中滿是對愛女的愧疚,莫說是尋常百姓家,即便是他們這樣的公門貴府,也有太多的不得已,牽一發而動全身,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不過片刻,賈敏便已整理好情緒,柔聲叮囑道:“爹,您要保重身子,等玉兒再大些,我帶她來看您。”


    賈代善望著賈敏,征戰沙場,見多了屍骸滿地,白骨累累,數不清的戰事,他的心早就冷硬如刀,每每見了賈敏,總覺得心裏不是個滋味,眾多兒女中,唯有敏兒最肖似他,他這個當老子的,也負她最多,給了她希望,鋪就天梯讓她登臨世人之上,又親手毀了鑄就的一切,以家族的大義,強迫她收斂天性,嫁人生子,安分守己的做一位內宅婦人。


    翱翔的鴻鵠見了山高海闊,收起羽翼,扼殺不屈之心,化為一介燕雀,禁錮於方寸之地。


    賈代善的憾意和愧疚太過明顯,賈敏不欲再提起前事,岔開話題道:“爹,我聽說敬大哥哥近來不太如意?”


    賈代善斂了神色,曲指敲了敲兩下,賈敏姣好的容貌上掩不住驚愕,失聲道:“當年那位的事不是早就平息了嗎?”


    賈代善搖搖頭,飲了口茶,慢悠悠道:“無利不起早,說到底繞不開這一樣。”


    賈敏失神片刻,輕聲道:“敬大哥哥的運氣,也忒。”


    賈敏沒有再說下去,寧榮兩府雖是一榮俱榮,打斷骨頭連著筯的親眷,但帝王用人,講究一個平衡之道,譬如東府大伯父也複了祖上光彩,卻和當年的懷敏太子有些說不清的關礙,運數真是一個難以言明的東西,她爹成年時恰逢西海生亂,大大小小的戰功累身,又蒙祖上庇護,僥幸複了國公,而東府大伯父的能力並不遜父親,偏生運數平平,一時站錯了了隊,自然不受掌權者的喜歡,甭管哪朝哪代,掌權的人皆是偏心純臣,心地純粹了,用著省心。


    父親大勢已成,懷敏太子卻敗了事,寧府大伯父就此沉寂,一心教導敬大哥哥,敬大哥哥天姿上佳,弱冠青年,躊躇滿誌,卻不幸又搭上了義忠的船,要說起來也沒什麽,義忠當年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戰功赫赫,頗具英名,勳貴擁戴,在清流裏也有幾分盛名,誰會想到,四平八穩的船,說翻就翻了呢?


    賈敏心中微歎,她早該想到的,是她疏忽了,楚景的帝王才幹,也不過爾爾,慣行詭道,兵權撈不著手,帝王就把心思打到了旁門左道上,懷敏太子和昭陽大長公主勢不兩立,明爭暗鬥了十餘載,手裏豈會沒有保命的手段?早前便有風言風語,說是義忠承襲了懷敏太子的勢力。


    賈敏秀美的臉頰上,流露出幾分黯然,被帝王盯上,敬大哥哥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原本若是不打眼,還能混在朝中熬熬資曆,以期日後,而現在,敬大哥哥已無仕途,賈氏一族的子弟,安逸了太久,忘了世道的艱難,若仍像以前那般倚仗赫赫權勢,囂張跋扈,遲早。


    賈敏眉心一跳,試探的說:“爹,族學很多年沒有功名子弟了?”


    賈代善摞下茶杯,讚許的看著愛女,沉聲道:“前兩日我命人到學裏探訪,探子迴話說學裏委實不成體統,正好,這些時日我無事,我命幕僚起了新的章程並家規,有敢不從者,就別怪我不留情麵了。”


    話說到最後,賈代善黝黑的眸中浮現一絲狠辣,好吃好喝的供著一群祖宗,沾著兩府的榮光,遊手好閑也就算了,竟還敢作威作福,勾結惡仆,欺壓良民?看來是他往日太寬泛,一個個的都拿自個當爺了。


    聽到老父親的準話,賈敏心裏懸著的大石頭落了地,忽想起黛玉來,卻見黛玉老老實實坐在椅上,小劍平放在膝上,兩隻小手交疊放於劍上,小嘴緊緊抿著,罕見正襟端坐的姿態。


    賈敏挑了挑眉,唇畔淡淡的笑意,問黛玉道:“玉兒,你在做什麽?”


    黛玉仍板著小臉,脆聲道:“母親,我在效仿唐時俠客。”


    賈敏與賈代善皆是忍俊不禁,賈敏忍著笑問:“唐時俠客,你從哪看的,不是說過不讓你看亂七八糟的話本了嗎?”


    黛玉嚴肅的晃了晃小腦袋,認真的說:“李太白的俠客行中曾言,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賈敏柳眉一豎,又瞥見老爹,到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賈代善摸了摸黛玉的小腦袋,含笑問道:“玉兒,你喜歡李太白的詩?”


    黛玉板正了一會,累了,將小劍取下,舒了口氣,眨了眨眼,提起詩書,算是打開了話匣子,咿咿呀呀說了一大車的詩人,魏晉飄逸,建安風骨,初唐斐然,盛唐風流,一大長篇的話,聽得賈代善這個行武出身國公爺頭都大了。


    幸而,貼心小棉襖賈敏及時察覺到親爹的迥迫,打斷了黛玉的話,黛玉意猶未盡的止住了呶呶不休的勢頭。


    賈代善笑問賈敏道:“我記得,玉兒虛歲才五歲?”


    賈敏無奈的點頭,盈盈美目中滿是寵溺,笑著說:“這個傻大姐兩歲上識了幾個字,整日鬧著要人讀詩聽,婆母疼她,她若有求,無有不應的,去年開了春,我身上不大好,一時未留意,這丫頭已捧著宋詞看了。”


    賈代善撫掌大笑,讚道:“好,好,好,咱們家泥腿子出身,說道行武,稱不得天縱英才,也有幾分勇謀,唯在讀書大道上,個頂個的不成器,我常惋惜,莫不是賈家血脈與詩書無緣不成?沒想到,原來是應在玉兒身上。”


    賈敏搖頭道:“讀書明理固然好,我隻怕她太過貪瀆,傷了精氣神,原就生來體弱,又多病又多災的。”


    賈代善捏了捏黛玉肉嘟嘟的小肩膀,笑道:“那隻是小時候罷了,你看玉兒的身子結實著呢。”


    黛玉一拍小胸脯,驕傲的說:“外祖父,我的身體好著呢,母親的心思太重。”


    大眼珠骨碌骨碌轉了轉,黛玉扯著賈代善的袖子央求道:“外祖父,您幫我說說情吧,母親一天隻許我看半個時辰的書,好外祖父,玉兒求您了,母親隻聽您的話,父親每每應了我,迴頭在母親麵前,又不敢替玉兒說話。”


    賈代善失笑,賈敏臉上浮現一絲惱意,狠狠瞪了黛玉一眼,黛玉吐了吐舌頭,眼巴巴的看著嫡嫡親的外祖父。


    賈代善不忍令嫡親的外孫女失望,痛快的應下黛玉所求,也無須問賈敏答應與否,乾綱獨斷,就把黛玉每日可看一個時辰詩書之事準了。


    黛玉歡唿一聲,撲到賈代善背上,歌功頌德的奉承話,膩膩歪歪的甜言蜜語,滔滔不絕的又開始新的篇章。


    賈代善被黛玉哄得通體舒暢,笑對賈敏道:“玉兒比你小時候強出許多,你像她這般大的時候,性子強如牛,打定主意的事,我和你母親都拿你沒辦法。”


    賈敏微微一笑,謂歎道:“玉兒的性子比我還要執拗,認準的事,你勸她,她有一車的話將人堵得啞口無言,任你再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也說不過她,她的天姿不與常人同,若說起來,我是不如她的。”


    賈代善道:“老話說的好,讀書明理終歸是有用的。”


    父女二人毫不見外,亦不知謙遜兩字怎樣寫,驕傲自豪的把自個外孫女(親閨女)吹捧了一通,這個肉麻喲,落落大方如黛玉禁不住小臉有些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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