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依窗而立,沐浴在夕陽中的麵孔帶著淡淡的紅暈,迷蒙的眼睛卻像是最深沉的夜空。太平一進門就看見仁立在寢宮窗前的李治,齊腰的窗戶敞開著,從她這兒看去,還能看見窗外邊的一株薔薇。有那麽一瞬,太平恍惚覺得,那兒站的像是還活著的弘。可下一秒,她就搖了搖頭,訕訕一笑,再怎麽說,也該是弘像李治才是。


    “你站在那兒做什麽?”李治迴頭,衝著太平的方向笑了笑。


    太平勾了勾嘴角,跑過去:“剛剛瞧見父皇,就看呆住了。”


    李治失笑:“父皇都老了,你倒是長大了,也越長越像你母後了。”他的話語裏帶了幾分微微的歎息。


    “像母後不好嗎?”太平疑惑地看向李治。


    “好,當然好。”李治伸手摸了摸太平的頭,“你母後巾幗不讓須眉,是天下公認的女中豪傑。”


    太平蹙著眉尖,眨巴著眼看著李治。


    大概也是察覺到自己話語裏有些失態,李治笑了笑,道:“你的容貌氣度像你母後,這很好。你是大唐的公主,就該有這份氣度。”他歎息地伸手摩挲著太平的臉:“父皇都許久沒見過你了,才幾月,你又長大了。”


    太平乖乖地仰著頭,看著李治臉上難以掩飾的黯然,安慰道:“父皇,你別急,再過兩個月,你就能瞧見我了。”


    李治放下手,忽然道:“太平啊,你母後一直希望你這輩子能平平安安,就當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父皇卻想讓你像你十七姑母那樣,成為大唐驕傲美麗的公主……你呢?你想做什麽樣的人?”


    太平疑惑道:“可是父皇,我本來就是大唐的公主啊。母後也說過,隻要她在一天,我就是大唐最美麗的公主,誰也不能欺侮我。我是公主,也是個女孩子。”


    “不一樣。”李治搖了搖頭,“你若隻是個女孩子,那麽你現在就是了。但大唐的公主卻不一樣,你要當大唐的公主,你就不可能隻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


    他認真地看向太平,即使眼神灰朦,卻仍定定地看著太平的眼睛,道:“太平,你想做怎樣一個人呢?是一直依附著父皇母後,還是自己獨立、飛翔在九天?”


    “我……我……”太平無措地看著李治,隻覺得這一刻似乎無比的鄭重,她甚至覺得喉嚨幹緊,遲遲吐不出一個決定。李治把一個人生的選擇題放到了她麵前,她站在十字路口,踟躕不定。


    她忍不住問自己,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呢?她又能當個怎樣的人呢?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就是個膽小鬼,她似乎從來沒有自己立起來過。穿越前,獨生子女,六個人寵她一個。穿越後,她抓住了武則天、今生的母親,依賴著不放手……


    她有小聰明,她甚至敢和賀蘭敏之談天說地,甚至口無遮攔地說些堪稱大逆不道的話題,但是,她隻敢和賀蘭敏之說這些……


    她能做翱翔九天的鷹嗎?


    李治很有耐心地等著太平,也不出聲,更沒有心軟,就等她的一個決定。最終,他聽到了令人滿意的迴答,太平緊張的聲音,小聲說道:“我想當展翅的雄鷹,我……我不想當被馴養的鴿子。”


    李治臉上浮現出了開懷的笑容,他哈哈笑著抱起太平,甚至顧不上看不見的眼睛在原地抱著太平轉了好幾圈:“好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太平被李治開懷的笑驚了驚,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的這個決定會讓李治這麽開心。似乎是被李治的笑聲感染了,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什麽好怕的?沒有母後的那一年,她好像也過來了啊。她可以的,是不是?


    李治再開口時,話語裏還帶著欣喜:“太平,父皇有個差事想交給你,你敢不敢?”


    “什麽?”太平笑看著李治。


    “你皇祖母想去前線,你陪你祖母一起去,可敢?”


    李治嘴角還帶著笑,卻和剛剛不太一樣了,太平也不知道是哪裏不一樣了,心裏卻有些慌張,隻好問道:“前線?”她扯了扯嘴角:“那兒不是在打戰嗎?皇祖母為什麽想去那?”


    李治把太平放了下去,輕聲道:“你皇祖母想去看看你十七姑母,朕不放心,太平可敢為你皇祖母保駕護航?”


    太平探尋地看著李治,還未開口,就聽得武則天不可思議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陛下!陛下若是擔心母後,讓太平去,又能派上什麽用場?她不過才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能做什麽?”


    “母後?”太平轉過頭去,下一秒就被武則天攬進了懷裏。她驚訝地發現,武則天長袖下的手竟是在輕顫著。


    武則天用力攬著太平的身子,臉上卻維持著笑容,看向李治:“陛下,不若讓顯,或者旦前去,可好?他們畢竟已經成年,也能趁此機會曆練一下。”這樣說著,她攬著太平的手又緊了緊,就像是要把人塞進懷裏、兜進口袋裏一樣。


    太平不安地看了看武則天,又抬頭去看李治。李治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背對著窗戶的麵孔被陰影掩蓋著。他說道:“媚娘實在太寵太平了。太平才跟朕說,想當展翅翱翔的鷹,你這樣護著,她永遠都長不大。”


    太平的心一沉,眼裏流露出一絲驚訝和傷心。


    武則天手裏用了用力,上前一步,便站到了太平身前:“太平想當鷹,也不急於這件事。”她抿了抿嘴角,黯然道:“媚娘來找陛下,是方才剛收到前線的奏折,敏之那孩子,在前線為國捐軀了……”


    話語落,太平再顧不上眼前的事,驚愕地抬頭看向武則天。武則天滿臉哀容,眼眶已經紅了:“媚娘的姐姐就敏之一個兒子,如今也沒保住……當初敏月和姐姐的事,我就愧對敏之了,如今……”


    提到已故的韓國夫人武順和賀蘭敏月,就是李治也不禁動容道:“是怎麽迴事?不是說敏之之前才打了勝仗嗎?怎麽如今就……果然天妒英才嗎?”


    武則天抹了抹眼淚,道:“說是中了流矢。南唐那兒的弓弩又精進了,甲胄竟是沒擋住,敏之那孩子,硬撐著拔了箭,卻還是沒救下來。”


    太平的臉早就白了,她攥著武則天的衣服,顫著聲音道:“母後,你說的是真的?表哥他……死了?”


    她這一出聲,武則天和李治才醒過神來。她那語調,就是李治看不見,也能聽出太平的不可思議和傷心。他臉上閃過一絲愧疚和心虛,隻好沉默不語。


    武則天心裏也是一個咯噔,驚疑的眼神掃過太平的臉,心下暗暗吃驚,關切道:“太平,你怎麽樣?”她蹲□,抱著好像還沒反應過來的女兒,就哄道:“母後知道你和敏之關係好,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千萬別憋著啊……”


    太平確實還沒反應過來呢。誰死了?賀蘭敏之嗎?他那樣一個妖孽怎麽會死?好一會兒過去,中樞神經才像接受到這個噩耗一樣,她揪著武則天的衣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段時間在太平看來簡直像是被詛咒了一樣。先是弘,然後又是賀蘭敏之,和她最親近的兩個男人前後腳就都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她哭著哭著,就想到賀蘭敏之曾經的話,他說,他要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他好像還問過,她會不會幫他……


    當時聽著隻當是瘋話,如今想起,太平隻覺得背後冒冷汗。她甚至有種錯覺,是不是賀蘭敏之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他當時究竟是出於怎樣的心態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好幾日,為了賀蘭敏之的死,太平夜不能寐,整個人憔悴了。見她這樣,就是李治也不再提起上前線的事了。但太平自己卻主動應了下來。她想去前線,親眼去看看賀蘭敏之的棺槨!


    清寧宮,武則天長久無言地端詳著麵前跪著的薛紹。薛紹始終低著頭,但強烈感覺到頭頂那雙熾熱的目光。


    “薛顗,薛將軍,是你親哥哥?”武則天問道。


    “是。”薛紹謹慎地答道,“正是家兄。”


    武則天了然地點了點頭:“薛將軍如今正在前線,英勇善戰,為國效力,你是他的嫡親弟弟……”她頓了頓,才道:“薛紹,你的軍事武功比起薛顗來,如何?”


    薛紹抿了抿嘴角,才道:“在下不才,武藝軍事不過紙上談兵,比不得家兄真刀實槍、戰場血拚。”


    武則天估量地看著薛紹,道:“抬起頭來,看著我,你可知我傳你進宮究竟為何?”


    薛紹遲緩地抬頭:“在下不知。”


    武則天細細地看著薛紹年少卻令人心動的麵孔,心下思量,嘴上卻道:“你於一月前在東市主動結交了大唐的公主,是不是?”


    薛紹心下一緊,點頭:“是。”


    “你那時可能不知道,但現在的你肯定已經明白了你結交的那位小公主的身份了,是不是?”武則天的眼睛始終盯著薛紹。


    薛紹不敢低頭,坦誠道:“是。”


    “那你就該知道,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兒,是我一生的精血,除大唐社稷之外全部的想念。”她吸了口氣,道,“她是我最珍愛的骨肉,可是,再過不久,她卻要離開我,離開長安,帶著使命前往前線。”


    她微微柔和了目光:“我是皇後,卻也是個母親,薛紹,你可否答應一個母親的請求,去保護她那稚嫩單純的女兒?”


    薛紹眼神一陣閃動。想起那個俏皮的“小公子”,他本心來說是願意的。但皇後這樣求人仍帶著算計的態度,卻讓他心裏不免有些不虞,但最終,薛紹還是點了頭:“是的,皇後。”


    作者有話要說:武則天誤以為太平喜歡賀蘭敏之,她看薛紹就像是打量候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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