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就那麽走了。”高陽長歎了一口氣,道,“以往的情話還猶言在耳,話裏那甜蜜的熱度似乎都還未退卻,他卻頭也不迴地走了。”


    “我站在長安高高的牆頭上,目送他遠去,他卻連一個迴望也沒有。他留給我的最後的話語,甚至不是一句等他……”高陽的眼裏流露出了點點哀愁。


    她的話語頓了頓,忽然長吟道:“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執筆記錄的男子,聞言,手終於也頓了頓。


    *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李恪的身影漸漸遠去,聲音也漸漸淡去,最後的聲音幾不可聞。


    高陽站在牆頭,含著淚,哽咽著往下念:“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李世民在她身後,忽然道:“高陽,知道你三哥說的什麽嗎?”


    高陽扶在牆磚上的手猛地便是一緊,長長的指甲掐斷在了磚縫裏:“……人言可畏。”她緩緩地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便快步下了城樓。


    城樓下,房遺直就跨坐在馬背上,見著高陽下來,驚訝之下,便是下馬上前見禮道:“公主。”


    高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來送吳王。”房遺直淺笑著看著高陽,又轉頭看了眼城門外的大道,迴答道。


    高陽一愣,隨即嘴角劃了個嘲諷的弧度:“是了,你和我三哥是至交好友,我三哥要走,就算往日裏更多的是神交,你也得來送送。”


    房遺直一愣,隨即就想起了這是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當下心裏便覺得這樣的高陽竟是難得的可愛。他彎了彎嘴角,可還沒笑出來,神色就是一肅,伸手鬆了韁繩,便是拉過了高陽的手,道:“這是怎麽了?傷的這麽厲害,也不覺得疼嗎?”


    高陽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剛想發火呢,就聽到房遺直關心的話,這火氣就下去了,神色別扭地說道:“不覺得。”


    房遺直伸手從懷裏拿了塊幹淨的帕子,便是小心翼翼地給高陽把手包上,嘴上還說道:“還不疼?指甲都斷了,你看看,這幾個都掐進肉裏去了,還不疼?”


    高陽被他這麽一說,注意力迴來,倒是真覺得疼了。她心裏也納悶呢,明明之前都沒覺得疼,怎麽這會兒倒真疼起來了?


    房遺直也沒怎麽仔細包紮,畢竟身邊也沒藥,如今隻不過是為了擋擋風沙,免得傷口感染而已。他輕手輕腳地用帕子包裹住高陽的手,道:“公主合該小心些才是,這纖纖素手傷了,旁人見著了都心疼。”


    高陽刷的收迴了手,不悅地看著房遺直,是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有些話,兩情相悅的人說,是關心愛護,還不算熟悉的人說,就是調戲了。


    房遺直卻是君子坦蕩蕩地迴看著高陽,慢悠悠地接著道:“娘娘時刻惦記著公主,公主好,娘娘才好。您如今這般不愛惜自己,娘娘知道了,也要心疼了。”


    高陽憋著的一口氣就那麽梗在了喉嚨口,瞬間被氣紅了臉。他這麽君子,反倒顯得她小人之心了。


    見狀,房遺直嘴角便是勾了個笑。他跨步上馬,手一抄,便是把高陽拽上了馬。緊接著,手裏韁繩一甩,快馬便揚起了塵。


    高陽隻覺得眼前景色快速閃過,還沒迴過神,自己就已經坐在房遺直身前了。她的手傷著不能用力,為了平衡,下意識就靠在了房遺直懷裏。


    感受到腰上圈著的手臂,以及背後緊貼著的胸膛,高陽不可思議地迴頭看房遺直,怒道:“你!你,簡直放肆!還不把我放下!”


    房遺直微微低頭,看著僅僅隔了幾寸的容顏,似乎隻要他再往下低一低頭,就能親吻上那誘人的紅唇了,他嘴角的笑容便又擴大了幾分。但最終,他也沒做出什麽失禮的事,隻含笑道:“在下送公主迴去,跑馬快些,不會延誤傷勢。”


    高陽不自在地又把頭轉了迴去,僵硬著身子,靠在房遺直懷裏,一路上,再也沒開口跟身後的偽君子說上一句話。


    等到房遺直把高陽送迴公主府,他的心情都一直很好。隻要想到高陽明明氣得不得了,卻偏偏沒由頭發火的模樣,他臉上的笑意便是掩都掩不住。等到他迴到房家,捧著書,嘴角都沒放下來,一個下午,手中書倒是沒翻兩頁。


    傍晚時分,房遺愛急匆匆迴來,一腳踏進房遺直的房間,開口就是一句“齊王祐起兵造反了。”


    房遺直驚詫地放下手裏的書,沉聲道:“這是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房遺愛撩了袍子,就往房遺直麵前一坐,給自己灌了杯水,才接著道:“還能是怎麽迴事?說是齊王祐身邊的長史權萬紀,被齊王派燕弘亮等人率20騎射殺了。屍體都被支解了,屍骨無存啊!”


    房遺愛感慨地歎道:“消息瞞了兩三個月,可兩三個月長史都沒折子往上遞,陛下就生疑了。如今到底是瞞不下去,事情敗露,陛下正急召兵部尚書李勳與劉德威討伐齊王呢。”


    房遺直皺了皺眉。


    房遺愛沒去注意自家大哥的神色,站起身,便是道:“我迴來就是告訴你一聲,這會兒,我得去魏王那兒才行。”


    “遺愛。”房遺直正色道,“魏王那兒,你自己小心,若是魏王也有……你可不能傻傻湊上去。”


    “行了,哥。我雖是個武人,但也不是沒腦子。”房遺愛衝著房遺直笑道,“父親已經當了十幾年的宰相了,如今,哥你又要娶公主,咱們家這是烈火烹油呢。”


    房遺直略略放了心,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如今,房家安穩才是第一,皇子之間的事,我們也得慢慢把已經插的手收迴來了。”


    齊王造反的事,在第二天的朝堂上就被提了出來。李世民的動作很快,討伐齊王的旨意才下,不久李祐就被擒獲、押解進京了。


    最後,李祐被貶為庶人,賜死內宮。


    高陽還曾見過他生母陰嬪日日跪在甘露殿前請罪的身影。當時直歎陰嬪何辜,生兒養兒到頭來卻落了這個下場。可是,太子謀反之事接踵而至,高陽便再不能定下心、置身事外了。眼見著長孫皇後病情頗有起色的情況下,卻遭此噩耗,跟不久前的陰嬪一樣淚流滿麵地求李世民網開一麵,留承乾一命,高陽的心便漸漸冷下去、冷下去。


    天牢裏,高陽一步步走下去,冷眼看著蓬頭垢麵的太子激動撲到欄杆前,衝著她急急問著:“十七妹,十七妹!是誰讓你來的?是父皇讓你來的嗎?!”


    高陽輕輕地搖了搖頭。


    承乾的眼神一暗,接著便又道:“那是母後?是母後讓你來的?”


    高陽沉默。


    承乾臉上湧起了悲色,哀慟道:“她不能來看我……她是一國之母,而我,我已經和母後毫不相幹了……”


    高陽抿了抿嘴角,道:“正因為你是母後和父皇的嫡長子,你才能活著。”


    “可我要不是嫡長子,我也當不了太子;不是太子,也沒人惦記我;我也不至於落得,落得如此下場!”


    高陽怒道:“那你為什麽要密謀刺殺父皇啊?你當時決定那麽做的時候,為什麽就沒想想母後?她的身體才剛有起色,她才剛燃起希望,你就給了母後那麽大的打擊!”


    “……是我,對不起,母後。”承乾的手死死扣著柵欄邊,滿臉痛苦,哀求道:“十七妹,我知過去許多事對你不住,但看在我已是快死之人的份上,求十七妹答應我,在我走後,好好照顧母後。”


    高陽的神色終於鬆動了,她看著承乾道:“我會照顧母後,你若真的覺得對不起生你養你的母後,那你去黔州後,就好好活著,勇敢地活下去。”


    承乾閉了閉眼,哽咽道:“妹妹,你太年輕了,你永遠不知道身為一個皇子會有怎樣一顆躁動的心……活著就會有夢,有夢就會有麻煩。我寧可死去,死亡才是無夢的睡眠。”


    高陽怒道:“你是個男人!是個男人就給我鼓起勇氣活下去!你若是死了,你想過母後白發人送黑大人的悲哀嗎?”


    承乾定定地看著高陽,眼裏的悲哀凝成了絕望與死氣。他沒有迴答,半晌後,隻是搖晃著身子又走迴了牢房裏麵。晦暗的牢房裏,他的身影是那麽的頹唐:“十七妹,別了。”


    幾日後,押解承乾去黔州的牢車晃悠悠出了長安。高陽沒去送他,她隻是一個人默然地坐在屋子裏,看著桌案上盛開的鮮花,一個人坐了一整天。


    承乾臨走前讓人給她帶了一封信,信寫在肮髒破敗的布料上。那上麵什麽也沒寫,隻寫了一段瘋話——


    一個浪跡天涯的瘋子,頭發蓬亂,蒙著塵土,身體瘦小的像個影子。他緊閉了心門,瞪著火一樣的眼睛,四處尋找著點金石。


    高陽看著那瘋話,心裏一鬆又一慟。他至少會活著,他會活下去,即使像個瘋子,即使像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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