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離京去益州赴任,齊王謀反被刺死內宮,廢太子謀反被發配黔洲……短短幾個月,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長孫皇後經承乾之事,雖說漸漸恢複了健康,但那溫婉的臉上卻添了頹然,看上去平白老了十幾歲的樣子。高陽幾次進宮看她,都把想說的話咽了迴去。皇後已經沒那個精力幫她了,她也不忍心再叨嘮這樣的皇後。


    可是,李世民指婚的聖旨已經下了。高陽的婚事成了破開長安城上籠罩的烏雲的第一道陽光。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每個人都因著這門親事鬆了口氣,道賀的臉上也都帶上了真實的喜氣。


    整個長安,隻有公主府裏是寂靜的、毫無喜氣的,沒人敢在明顯心情不好的公主麵前嬉笑打趣,就連錦奴也不敢,甚至沒人敢去和高陽說要準備準備嫁人了,整個公主府連一點紅綢都看不見。


    淨土寺,高陽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走進辯機的禪房,淡紫色的長裙給她整個人都籠罩上了淡淡的憂傷。


    辯機驚訝地看著前來的高陽,行禮道:“公主。”


    高陽神色淡淡地說道:“我有事找你。”


    辯機疑惑道:“本月的書信,貧僧已經帶給那位女施主了,並無迴信。”


    高陽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那件事……你治好了我母親,是不是?”


    辯機滿心困惑,卻仍說道:“是那位女施主本身有慧根,才能從無邊苦海中掙脫出來,獲得平靜。她從前被人稱作瘋子,但其實,她是一位非常善良的智者。”


    “那你看我有沒有慧根?”高陽側著頭看他。


    辯機一愣,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隻好詢問道:“公主是想……?”


    “我想讓你度我過苦海。”高陽吸了口氣,哽咽道,“你難道在我身上看不到我母親當年的影子嗎?我已經快被這俗世逼瘋了,佛陀度人,普度眾生,可否度我?”


    辯機皺著眉頭看向高陽,疑惑道:“公主即將出嫁,好一樁金玉良緣,又何出此言?”


    高陽嗤笑了一聲:“可是,如今已經有人也開始說我是瘋子了。我的父皇,他把我的真心話視作瘋言瘋語,把我的意願稱作胡思亂想……不按他說的話去做的人,他殺得、剮得、流放得!他不忍心殺了剮了的,他便給按上一個瘋子的名頭!”


    辯機皺眉道:“公主的話太極端了。”


    高陽根本不理他。她好像站累了,走了幾步,便霸占了辯機的蒲團,說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看著你,莫名其妙地就會覺得,你好像是能懂我的、是能明白我的苦楚的。明明你隻是知道了我的一個秘密而已……”


    辯機垂下了頭,不接話。


    高陽繼續道:“後來,我才知道,你也是個苦命人,我也是個苦命人。當年的玄武門造就了你,也有了今日的我……我們身上有些東西是一樣的。”


    辯機刷得抬了頭,目光閃爍不定地看著高陽。


    高陽笑了:“你做什麽這麽看我?你在我三哥手下做過事,隻要我問,他就永遠不會瞞著我。”


    “那公主是想說什麽呢?”


    “我想說什麽?”高陽怔怔道,“我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把壓在心裏的話說出來,卻又不想被別人當瘋子看……我思來想去,也隻想到了你。你不會嚼舌根的,是不是?”


    辯機猶疑地看著高陽,卻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高陽滿意地笑了:“那你就聽著,認真地聽著……不過,不要打斷我,不要對我說一些勸解的話,你隻要聽著、記著,當將來有一天,再沒人知道這段隱情時,我仍希望有一個人是懂得的……”


    辯機的神色也沉重了起來。他肅著臉,坐直了身子。


    高陽也就真的開始說了,她的心情是矛盾的,話語便也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可辯機卻真的聽得很認真。


    “……你說人長大了怎麽就變得不可愛了呢?……三哥也是。把我拉進地獄的是他,第一個放開手的,也是他……”


    “他走了,他在擾亂了一池春水後,就頭也不迴的走了!他走得好灑脫,隻留下我,抱著昔日的美夢,驟然麵對現實的逼迫……”


    “上次見過了我母親,我就覺得一向的認知似乎出了錯。我原以為我和我母親的心是相通的,即使我們多年未見……但她如今已是讓我弄不明白了。她甚至對關了她大半輩子、殺了她夫君的、我的父皇,也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那是我無法理解的……”


    “我最近想了許多,總有個瘋狂的念頭盤旋在我心頭……我陷進去了,就放不下了……人人都在逼我,逼我嫁人,逼我離開我愛的人……”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我從沒殺過人,但我將來卻也是可能下得了手,去殺人的……”


    高陽說了許多,一直說到了星辰綴上了黑夜,話語卻沒有邏輯,甚至含糊其辭,但辯機卻仿佛真的理解了她一樣。


    他送高陽離去時的表情是憐憫而沉痛的。即使高陽說了不要對她說一些勸解的話,他仍是在高陽上馬前,忍不住說了一句:“公主目前的想法太危險了……”


    高陽在馬上,俯看著辯機,忽然笑道:“你在佛門,遠離俗世,你是幸福而開心的,是不是?”


    辯機看著高陽,心裏便顫動的厲害。高陽嘴角的那抹笑太過飄渺了,她坐在馬上,高高在上,整個人卻像是要遠離這紅塵而去了。他聽到了高陽的問話,卻隻怔怔地點頭:“是。”


    “那你就一直這樣下去吧,好不好?不要再進入俗世,就一直這樣,平靜安然地過上一輩子……然後,我也就能得到一些安慰了……一個和我那麽像的人,他從塵世裏得到了解脫……”


    辯機的心又是一慟。他眼睜睜看著高陽快馬而去,心便一點點揪緊了。他總覺得,看著高陽公主遠去的背影,就像是看著那燦爛的太陽一點點被黑夜吞噬了一樣。


    在辯機那兒把滿心的牢騷說了個幹淨,高陽心裏集聚的負麵情緒便也消散了不少。她站在窗前,饒有興趣地看著昨夜裏被風雨打落的花骨朵,心裏便琢磨著一個又一個念頭。


    “公主。”晴朗溫柔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高陽眨了眨眼,迴了神,卻沒迴頭,隻淡淡道:“房遺直,你怎麽又來了?”


    一身藍衣的房遺直笑著站到了高陽身後半步,也順著高陽的視線看向窗外,笑著道:“在下說過,會努力讓公主喜歡在下的。”


    高陽皺了皺眉頭,不去理會房遺直的話。自從賜婚的旨意下來,房遺直便成了公主府的常客,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努力想讓高陽在成婚前喜歡上他。


    可是,高陽沒那個心情。她對著房遺直的態度是好了不少,但遠遠沒達到喜歡的地步,也沒到為了他真誠的心意而做出妥協讓步的地步。


    她依舊看著窗外土地上的落花,忽然指給房遺直看,張口道:“你看那花。”


    房遺直一愣,接著又是一喜,當下看了過去。黝黑的泥土上,落紅散了一地,嬌嫩的花瓣已經汙了,也萎靡了。他疑惑地皺了皺眉:“公主?”


    高陽吸了口氣:“我在想,我要不要像那花兒一樣,在落下枝頭的時刻,也給枝椏添個痕跡……”


    房遺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公主,嬌嫩的鮮花在還未開放前就遭遇風雨,是不公平的。”


    高陽嗤笑了一聲,轉頭認真地看向房遺直,道:“不公平?這世上就沒什麽是公平的!房遺直,你是個不錯的人。”她側了側頭,笑道:“若是以前,我說不得也會很樂意嫁給你的。”


    房遺直下意識就覺得高陽要說出的話絕不是他想聽到的。可是,高陽的紅唇一張一合,話語便是一句句說出了口:“你是我三哥的好友,若是以前,就算是愛屋及烏,我也不會這麽排斥嫁給你的。”


    房遺直勉強笑問道:“那公主如今為什麽不能愛屋及烏呢?”


    “因為我做不到。”高陽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地舒了出去,“我的心太小了,裝了一個人,就再也裝不下別人了。”


    房遺直大驚,心裏便是湧上了一陣陣的苦澀。有什麽比即將結婚了,新娘卻告訴你,她已經心有所屬了,還要打擊人的?更何況,他的一顆心好像已經陷進去了。


    房遺直隻得苦笑道:“公主為什麽今日才告訴在下?若是早知道公主心有所屬,我絕不會……”他話語頓了頓,狠狠捏了捏拳頭,才勉強繼續說道:“趁大錯未成,在下會向聖上稟明的,請陛下撤迴賜婚的聖旨。”


    高陽眼神略帶驚奇地看著房遺直愁大苦深的表情,淺笑道:“父皇不會撤消婚事的,我比你了解他。”


    房遺直不明所以地看著高陽嘴角的弧度,勸說道:“皇上那麽寵愛公主,若是知曉公主心意,又怎麽忍心駁斥公主?公主隻要……?”


    高陽伸手將鬢角的一縷頭發挽到了耳後,含笑打斷了房遺直:“他知道,但他不肯。”高陽看著房遺直一瞬間變得苦悶又不解的表情,笑道:“房家是個很好的人家,你也是個出色的青年……我最近想了許多,我反抗不了我父皇,但就這麽嫁進房家,對你們卻也不公平……”


    房遺直抬了頭,真誠地看著高陽的眼睛,問道:“公主真的對在下沒有絲毫的好感嗎?”


    高陽搖了搖頭:“你是個很好的人,要對你有好感太容易了。可是,我也早已經說過了……”


    房遺直的神色隨著高陽的話語變換著,從她搖頭時的失望到又升起的希冀,他看著高陽,等著下麵的話。


    高陽卻是說道:“我不會喜歡上你的。我能把你當知己、當朋友,卻做不到把你當情人、愛人。”


    房遺直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


    “其實,我心裏已經有決斷了。我今兒其實想和你提個醒兒,別太期待。”高陽淺笑著看著房遺直,輕柔的語氣卻說著絕情的話,“……當然,你放心,我也不會讓房家難做的。”我隻會狠狠扇我父皇的臉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公主萬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迢迢碧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迢迢碧落並收藏[大唐]公主萬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