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憐的男人早已麵如土色, 摟緊了懷裏盛黑狗血的黑壇子,憋了半晌, 才對那咄咄逼人的壯漢說道:“我……我剛就說了我閨女……根……根本就沒死, 她現在能動能走, 和正常人一樣,不知道有多好……”


    男人頓了頓,續道:“林三,上迴你上我家替你兒子提親,我女人拒絕了你, 我知道你一直以來懷恨在心。隻是你一總地擠兌我們家也就罷了,我閨女命苦, 可別拿我閨女……閨女這事來說笑話。”


    那壯漢被他戳穿心思,麵上作惱,卻又說不出如何反駁的話來。此時茶棚裏包括我們在內的茶客, 都緊緊盯著那壯漢瞧,那壯漢自知理虧,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幾句, 跟著一拍桌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而那男人看著壯漢的背影遠去,不一會又低下頭,縮起腦袋, 像捧寶貝似地捧著那黑壇子,接著往前走。


    從這兩人短短的幾句對話中,我早已聽明白了七八分, 當下和洛神,雨霖婞,風駿四人在桌上對望一眼,各自表情凝重,也都沒說話。


    長生瞧得一頭霧水,身子動了動,問洛神道:“白姐姐,人死了,又怎麽能活過來呢?”


    洛神略略搖了搖頭,低聲道:“人若死了,是活不過來的。”說完,她的臉轉向那男人離開的方向,眸中若有所思。


    我對這事也很在意,一方麵是我疑慮之心作祟,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可是哪裏蹊蹺我又說不上來,而另一方麵則是莫名地覺得這男人有些可憐,不由得也追著那男人的背影望了過去。


    那男人的背影在四周的雪景映襯下,顯得很是蕭瑟,隻見他走了一陣子,由於地上積著雪水,路麵非常滑,他突然滑了一跤,身體失了平衡,後仰著跌在地上,手裏的黑壇子也隨即甩了出去。


    隻聽刺耳的一聲哢嚓聲,那黑壇子盡數摔成碎片,壇子裏的黑狗血立時湧了出來,流個幹幹淨淨,與地上的雪水混雜在一起,蔓延成一片刺目的黑紅之色。


    那男人坐在地上,也顧不得疼,手在地上的那一灘汙血裏胡亂地抹著,嘴裏淒然大叫道:“阿玲,阿玲……爹爹對不住你……爹爹沒用……爹爹沒用啊,阿玲……”


    我在這邊目睹全程,大吃一驚,想也沒想便從長凳上跳將起來,朝那個男人跑了過去,那被男人喚作“阿深”的茶棚老板,也驚訝地叫了聲“陳哥”,跟隨著我一起奔到了男人身邊。


    男人失心瘋般地去撈地上的血汙,仿佛失去了什麽緊要的寶貝似的,茶棚老板一把穩住他,無奈勸道:“陳哥,莫這樣,這玩意沒了便沒了,我再想個法子,幫你整點來。”


    男人拿衣袖揩了下臉,沙啞著嗓子道:“阿深,你都說這純黑皮的狗崽極為難尋,如今托你好不容易尋到了,倒叫我……倒叫我弄沒了……我家阿玲她現在那副模樣……可如何再等啊……”


    黑狗血曆來便是驅邪聖物,一些個道行並不高的髒東西,一旦潑上黑狗血,便要立時失了神氣。民間有時候會有人莫名其妙發瘋,說些糊裏糊塗的話,和平常判若兩人,這種不正常的現象便是沾染了髒物的緣故,也就是人們口中通常所說的“撞客。”


    對付這種“撞客”,黑狗血最是管用。但這黑狗血也極有講究,並不是隨隨便便一條黑狗便能敷衍的,隻有毛色純正,毫無瑕疵的純黑色狗崽的血,才能起到效用。


    剛聽說這男人死去的女兒如今莫名地複活過來,我猜想這男人十有八九是認為他女兒依舊還活著,隻是身上附著了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此番心急如焚,辛辛苦苦弄過來這壇子黑狗血,目的便是為了要替他女兒驅邪,隻是如今這難得的黑狗血被他瞬間給弄沒了,他女兒驅邪無望,這才陷入了崩潰的境地。


    我自小親生父母便不在,娘親師錦念亦是故去得早,對這樣上了年紀,疼惜兒女的父母,總是抱有一種複雜的感情,急忙扶住那男人,問道:“大叔,你沒跌到哪裏吧?”


    那男人抬起頭來,眼中泛著渾濁的淚光,看著我怔了半晌,忽地掙開我的攙扶,退開身去,囁嚅道:“我手髒得很,弄髒了姑娘……你的漂亮衣衫,實在是對不住。”


    我聞言,低頭一看,身上毛披風上已被他按上了兩個血手印跡。我見那男人憔悴惶然的模樣,心中酸澀更甚,隻得道:“不礙事,衣服髒了可以再洗的。”


    言罷,將那男人扶起來,頓了頓,才鼓起勇氣問道:“你方才說的那個阿玲,便是你的女兒麽?她為什麽死了……又活過來了呢?”


    男人料不到我這麽問,愣了一下,搓著手,同時臉上露出一種格外不自在的表情來。


    我頓感自己說話太直接,縱然心有疑惑,作為一個陌路人,怎好一見麵就問對方這般敏感的問題,也忒不禮貌了些,不由歉然道:“大叔,不好意思,我唐突了。”


    那男人看我幾眼,麵色終究緩和了下,眼裏也柔和許多,低聲道:“姑娘你有一副好心腸,年紀……也和我家阿玲差不多呢。”


    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接道:“其實……其實也沒什麽唐突的,我剛見姑娘你在阿深的茶鋪喝茶,應當也是聽到那林三說的那些話的。我閨女死而複生,早就是鎮子裏大家夥都曉得的事情,隻是大家雖然怕,但是顧慮著我,都沒敢在我麵前多加議論。看姑娘你好像不是我們這的人………不知道也不稀奇。”


    男人話還沒說完,我身後便傳來洛神清冷平靜的聲音:“你拿這黑狗血,是想要祛除你女兒身上的邪氣麽?”


    我連忙迴頭一看,就見洛神,雨霖婞,風駿和長生也都跟著我後麵過來了。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洛神,遇到救星似的,突然有些激動起來,對洛神道:“這位姑娘……原來你竟懂這個麽?你說的那個什麽……什麽祛除邪氣,竟和廟裏的師傅說的一般道理!你……你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救救我那可憐的閨女?”


    男人甚期盼地看著洛神,洛神搖搖頭,隻是說她並不清楚情況,不好如何下定論。而雨霖婞是個性子急的,肚裏和我們一樣,也是憋了一大堆的疑問,連忙問男人到底是怎麽迴事,那男人露出一種既苦楚又恐懼的神色,隨即簡單地說了下事情的前因後果。


    原來這男人姓陳,叫陳複,他膝下隻有一女,名喚陳玲。陳玲自幼身子弱,在六天前便不幸病逝了,按照習俗,屍體是要停在靈堂過頭七的,就在陳玲頭七的第二天晚上,陳複和他妻子跟往常一樣在廳堂守靈。隻是那天晚上不知為何,夫妻兩特別犯困,渾渾噩噩睡到後半夜,陳複便被一陣穿堂風凍醒了,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陣咚咚咚的奇怪聲音響了起來。


    此時外麵正在下白毛大雪,寒風唿唿刮著,這咚咚聲在這寒風大雪的半夜裏,聽起來格外瘮人。陳複打個哆嗦,定神去看,就見陳玲的棺材不知什麽時候被移開了一條縫,他當下看得出了一身白毛汗,心想明明這棺材蓋是他親手蓋好的,怎麽會突然移動了位置?


    不過陳複終究是陳玲的爹爹,父女感情極深,他暗忖著是不是陳玲的魂魄趁著頭七的時候,返迴家來再見父母一麵,當下也不是那麽怕了,走到棺材旁邊想將棺材蓋蓋好,莫讓他女兒陳玲被寒風凍壞了。


    他手剛摸上棺材蓋,不想這時那棺材蓋突然整個被掀掉了,跟著,陳玲身子一彈,就這樣從棺材裏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陳複幾時見過這般場景,嚇得腿一軟,趴在了地上,這時候陳複的妻子也醒了過來,同樣嚇得半死。不過陳玲從棺材裏坐起來後,又慢慢地從棺材裏爬了出來,像她往常一般,慢慢悠悠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隨即拉過被子,縮在被子裏睡過去了。


    陳複和他妻子尾隨在後麵,見到這一幕,驚恐之外,竟然還有幾分欣喜,因著陳玲從棺材裏爬出到房裏睡著這一過程,無一不是以往他們所熟悉的陳玲的模樣,他們甚至有些恍惚,以為女兒根


    本沒有死,這會子終於又迴到了他們身邊。


    陳複大著膽子走到熟睡的陳玲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隻覺得她的臉冰涼刺骨,根本不是活人的溫度,但是睡著的平靜姿容,卻和他們平日裏的愛女一般無二。夫妻兩守了一夜,待到晨起雞鳴,陳玲才又醒轉過來。


    隻是醒過來的陳玲並不說話,甚至連一個聲音都不發,整個人死氣沉沉的,唯一能做的便是可以四處走動,或者站在一個地方,默默發了很久的呆,既不吃飯,也不喝水,跟個活死人差不多。


    不過陳玲行徑雖是這般奇怪,但是好歹還是能似活人那般自由活動,陳複作為爹爹,心裏還是歡喜的。歡喜之餘,卻又十分懼怕,這矛盾糾纏之下,陳複再也忍不住,便去附近香火最旺的寺廟裏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師傅問詢。那師傅聽了他的敘述,認為是他女兒“撞客”了,沾染了一些髒東西,便要他去盡早找黑狗血來驅邪,接下來,便發生了今日在茶棚這一幕。


    陳複說完,我脖子上早已冷汗涔涔,驚訝得說不出半個字來,我自是知道,其實陳玲的這種情況,和通常說的詐屍,或者撞客,根本就不是一迴事。


    雨霖婞亦是非常吃驚,呢喃道:“這……這種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聞過,我以往在鬥裏隻見過屍變的死粽子,這活粽子……”


    陳複奇怪地“啊”了一聲,問道:“姑娘,什麽……粽子?”


    我暗道不好,這妖女慣常將倒鬥當做家常便飯,動不動就鬥裏長粽子短的,簡單得和逛大街差不多,殊不知這倒鬥在尋常人看來可是不得了的大罪過,甚至會嚇到他人,連忙抬腳在雨霖婞小腿處偷偷踢了一腳,雨霖婞低低痛唿一聲,要說的話也硬生生地咽了迴去,我瞪了她一眼,她抽了抽嘴角,迴了我一個格外扭曲的笑容。


    洛神淡淡瞥了我和雨霖婞一眼,無視這場小鬧劇,隻是仔細問陳複道:“你女兒她手上指甲可有暴長的跡象?嘴唇是否烏黑或者發紫?身上有一股異味麽?可曾有意欲傷人的舉動?我剛聽你簡單說了下,但是想知道更具體的情況。”


    陳複搖搖頭,老實迴答洛神道:“沒有……阿玲她指甲好好的,和她以前一樣,嘴唇倒是白得很,沒什麽血色。阿玲可以走動,可以睡覺,就是雙目無神,和她說話她也不理,而且她很乖,怎麽會傷人呢?”


    我一琢磨,照這個描述,這不就和行屍走肉差不多麽?


    感覺就像是……就像是讓沒有靈魂的肉體,生生活過來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過渡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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